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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體系妙就妙在它的各項規定不是實質性的,而是程序性的。這也是這一體系得以在世界范圍內廣為流傳的原因。一國若是能夠接受這些最基本的規定,即可被接納為國際社會成員,繼續保持自己的文化、政治、宗教及國內政策,并得到國際體系的保護,不受外來干涉。帝國一統或宗教一統的觀念;歐洲及世界大部分地區建立的秩序的基本前提;意味著理論上只能有一個完全合法的權力中心。而威斯特伐利亞概念則把多樣性當作起點,把各國視為客觀存在的現實,以此吸引了情況各異的國家共同探索秩序。到20世紀中葉,這一國際體系已涵蓋地球各大洲,至今仍是國際秩序的骨架。 威斯特伐利亞和約沒有建立任何具體的聯盟或是某種永久性的歐洲政治架構。隨著天主教不再是唯一合法的教會,以及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權力的逐漸削弱,重建歐洲秩序的概念變成了尋求均勢。顧名思義,均勢意味著意識形態上的中立和不斷針對情況的變化做出調整。19世紀英國政治家巴麥尊闡述了均勢的要義:我們沒有永恒的盟友,也沒有永恒的敵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我們的義務就是維護這些利益。18當有人請巴麥尊從官方的外交政策角度具體解釋這些利益是什么時,這位遐邇聞名的英國強權的掌舵人坦承:每次被問及政策問題時,我唯一能說的就是我們將以國家利益為準繩,根據每一次的具體情況爭取最好的結果。19(當然,這一貌似簡單的概念很適合英國,原因之一是英國的統治階層訓練有素,對什么是本國的永恒利益幾乎有近于本能的一致認識。) 今天,這些威斯特伐利亞概念往往被人斥責為一個無視道德準則、玩弄權術的體系。然而威斯特伐利亞和約建立的架構是人類首次嘗試把一個建立在普遍接受的規則和約束之上的國際秩序體制化,并且該架構以眾多國家為基礎,而不是以一個勢壓各國的單一國家為基礎。首次出現的國家理由和國家利益等概念沒有贊美權力,而是試圖限制權力并使其合法化。過去幾百年來,各國軍隊打著普世(而且相互沖突的)價值旗幟在歐洲大陸上東征西伐;眾多先知和征服者為了實現個人、王朝、帝國或宗教野心發動了全面戰爭;教徒或被逐出教門,或被強迫皈依,各地戰火導致天下生靈涂炭。而現在用理論上合理的和可預測的方式把各國利益交叉在一起,將能夠消除歐洲大陸各地的混亂。現在是針對具體問題發動有限戰爭,而不再像以前那樣,不同的普世價值觀一較高下。 與目標貪婪的宗教戰爭相比,內涵模糊的均勢被視為進步。但如何建立均勢呢?從理論上講,均勢基于現實,因此所有置身其中的參與者對現實的認識應該大致相同。然而每一個社會的觀點均受到本國體制、文化和歷史的影響,包括受到一個最大的現實的影響:構成權力的各種要素無論多么客觀,始終變幻無常,因此需要不時地對均勢做出調整。均勢引發了戰爭,同時也限制了戰爭的規模。 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運行 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簽署后,教皇的權力受到限制,僅僅行使教會的職能。主權平等說大行其道。何種政治理論才能解釋世俗政治秩序的起源并證明其各項職能的合理性呢?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簽署三年后,1651年,托馬斯middot;霍布斯撰寫的《利維坦》問世。20他在此書中提出了一個理論。霍布斯想象昔日曾存在一種自然狀態。權威的缺失導致了一場各方混戰的戰爭。他推論說,為了防止這種令人難以容忍的不安全,人們把自己的權利托付給了一個國家,用以換取國家在本國境內保證所有人的安全。主權國家確立了對權力的壟斷,唯有這樣方能消除人們對死于非命和戰爭的無休止的恐懼。 霍布斯闡述的這一社會契約只適用于一國境內,因為不存在一個超越國家的主權把秩序強加在各國之上。21因此, 至于從通常被稱為萬國公法的法律角度審視一國與另一國的關系,我在此無須多言,因為萬國公法和自然法則本是一回事。個人享有確保人身安全的權利,同樣,各國也享有保證本國公民安全的權利。國際環境依然處于一種自然狀態。國際環境之所以混亂無序,是因為不存在一個可以確保世界安全的世界政府,現實中也完全不可能建立這樣一個世界政府。因此,各國在一個只認權力的世界里不得不把本國利益置于首位。黎塞留主教若地下有知,一定會舉雙手贊成。 早期階段,威斯特伐利亞和約帶來了一個霍布斯式的世界。應該如何適應新出現的均勢呢?必須把事實上的均勢和作為一個體系的均勢區分開來。國際秩序遲早要達到均勢,否則就會陷入無休止的戰亂之中。由于中世紀的世界有數十個公國,實際上常常存在一種均勢。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簽署后,均勢開始體現為一種體系。換言之,實現這種均勢已被公認為外交政策的根本宗旨之一。一旦均勢被破壞,就會出現一個維護均勢的聯盟。 18世紀初英國崛起為一個海上強國后,有了把實際存在的均勢變成一個體系的可能。英國憑借制海權可以選擇卷入歐洲大陸事務的時機和規模,以均勢的仲裁人甚至是保證人的身份采取行動,確保歐洲大陸的均勢。只要英國對自己的戰略需求做出正確的判斷,就有能力在歐洲大陸上扶弱抑強,防止任何一國調動歐洲大陸的資源挑戰英國的制海權,在歐洲稱霸。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英國始終扮演著均勢維護者的角色。它參加了歐洲大陸上的戰爭,但盟友不斷變化。參戰的目的不是為了追求具體的純國家目標,而是把國家利益與維護均勢視為一體。其中不少原則都適用于美國在當今世界的角色,后文還會進一步討論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