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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那么多會不會。 時光無法倒流,所有的記憶清晰地像是刻在骨頭上。 無數個獨處的夜晚他都注定反復回憶起溫酒做過的每件事,回憶起自己嘴里說出的刻薄傷人的話,回憶起每個冷漠嘲諷的眼神。 回憶起溫酒在那天的樹蔭下,眼眶微紅地抬起頭,看著他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 他不耐煩地質問你究竟聽明白了沒有,你能不能把你想的告訴我,你知道我有……我有多希望我們三個回到從前那種一起工作的時光嗎?你為什么非要讓所有人對你失望。 你明知道……我一直很喜歡你。 淚水像是不屬于他自己的一樣順著臉頰流下,他抬頭,看不見曾經溫酒說過的美妙浪漫的星空,只看到灰暗陰沉的云層。 星星依然為她而亮,只是她永遠看不到了。 她到最后,也沒能等來他的理解。 克萊文恍惚中突然想起自己去年心情大好,外面陽光明媚,正是晴朗的春季,工作提前結束,細碎的光斑在人行道上游弋,四周彌漫著濃郁的花香。 水芹和溫酒和他一起走回蜂巢,而他興致勃勃,揮舞著手大談特談今年的新味道有多么令人震撼,像是迸裂開的禮花,像是升華的靈魂之筆,鮮味料是多么靈光一現的創作,是他永遠找不到的浩瀚選擇中璀璨奪目的一種。 溫酒悄悄地從水芹身邊探出頭,微紅了臉看著他,抿著嘴雀躍地笑,水芹牽著她的手,半開玩笑地說好啦知道你喜歡鮮味料,你可還沒夸夠么。 他只想讓那個下午重來,哪怕只有一分鐘也好。 他會好好地轉過身,好好地看一眼溫酒,好好彌補那些…… 他永遠都彌補不了的遺憾。 “我多愚蠢啊。”克萊文跪在地上,雙臂無力地垂下,沉重的天幕倒扣,像是嘲諷他可笑的一生。 克萊文顫抖地大笑,笑著笑著又開始哭,不知道在笑誰,也不知道為誰而哭。 他倒下去,伏在花前,聲音沙啞破碎,像是泣血的砂礫。 泥土的味道撲面而來,重力仿佛逆轉,將無邊的大地沉重地壓在他的身上。 為什么我寧可信姜勒,都不愿意信你? 為什么我被荒謬的謊言蒙蔽了雙眼? 為什么我不信仿生人可以做到人類的成就? 為什么我不信仿生人能創造出新的味道? 為什么我要用我的廢物來衡量你? 為什么我要到今天才發現信仰的一切都是錯的! 克萊文渾身顫抖,壘砌的認知體系本固若金湯,虛無縹緲的神在上,人類是他的寵兒,仿生人是人類的智慧結晶,腳下匍匐著愚蠢的機器人。 溫酒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個沙子,是殘次的沙子,不配留在仿生人中的沙子。 但那粒沙子被撬動,一瞬間轟然顛覆了他的整個世界。 他被騙了二十年,騙的他輸掉了一切。 但憑什么他的愚蠢,要讓溫酒的命來買單。 不!這不是天災,這是人禍。 不是神在蒙蔽他,是姜勒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 克萊文滿眼血紅,抬起頭死死看向遠處,那一刻他突然下了一個可怕的誓言,一個不能說給任何人聽的誓言,一個只有死人才能知道的誓言。 他必須要忍,像溫酒一樣忍下去,十年一瞬的忍下去。 血債血償。 水芹努力壓抑自己的淚水,手指狠狠地攥在手心中。 她曾經也是恨克萊文的,恨他對溫酒的痛苦熟視無睹,恨他真情實感地跪在姜勒的腳下,以憧憬的名義。 但她突然不恨了,她可憐他。 至少她知道真相,而克萊文遲了。 往昔一幕幕在眼前閃過,永遠不會模糊,永遠嶄新得就像只是一瞬之前。 “別哭了。”一個聲音輕聲道,帶著一絲冰涼的溫度握住她的手,然后猶豫著,緩緩抬起手,手套包裹的指尖輕柔地擦去她掉落的淚水。 水芹淚眼滂沱地看著面前的貝拉米,她靜靜地站在夜風里,漆黑的身影像是和夜幕融為一體,只小小的臉頰反射著大棚瑩白的光。 “我吃了溫酒的菜肴。”貝拉米停頓了一下,她說不清是什么東西觸動了她。 曾經她只覺得模擬的消化系統是個純粹多余的功能,和生殖系統一樣,全都是吹毛求疵的人類為了完美主義造出來的無用物。 曾經她覺得所謂的味覺只不過是虛構出來的感覺,甚至未必和人類感知到的相一致。 宋颯說的話突然間清晰地響在耳邊,他說你知道什么是真正重要的嗎?是快樂。 世界上有一千種不同的痛苦,但只有一種快樂,你快樂了,就值得。 快樂的時候,不用去想自己是不是快樂,你就知道自己快樂了。 心里那個細小幼嫩的幼苗忽地搖擺了一下,嚓嚓的冰層破裂聲宛如蠶食桑葉一般涌動不息。 “我吃了溫酒的菜,”她抿了抿嘴,仔細地將水芹的淚水抹去,水芹眼中的她變得愈發清晰起來,“吃完以后,我很快樂。” “我很喜歡她創造的味道。” “如果沒有人記住她,我記住她。” “如果沒有人認可她,我認可她。”貝拉米前所未有的認真。 “我也是。”宋颯突然說,“我喜歡溫酒創造的味道,我真榮幸成為第一個這么說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