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說緣由，姜嬈偏偏就聽懂了。

    她腳步跟著一頓，本想反問一句為何要怕，可回頭一看，入目是皚皚雪地灑滿月輝，容渟微低著頭，站在離她一步遠(yuǎn)的位置，他的臉上不見方才在牢獄中的嗜血與狠毒，被皎皎雪色與月色映著，清瘦的頜骨線條變得綽約而模糊，整張臉仿佛被清冷霧氣籠罩，即便已褪去了少年稚氣，和他少年時(shí)依舊很像，容貌溫順漂亮，神情不安又克制。

    他怎么能看上去如此美好，骨子里卻不沾半點(diǎn)仁慈。

    姜嬈覺得荒唐，又覺得合情合理。

    她問，“若是我不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會(huì)怎樣？”

    容渟低頭看著雪，沉默許久，才一字一字啞聲道：“鎖起來，關(guān)起來，不給別人看，只許看我一人，生生世世，只屬于我。”

    他那低沉的聲線里帶著nongnong的偏執(zhí)與獨(dú)占欲，姜嬈聽著，微微皺了眉頭。

    容渟見狀，自覺往后退了一步。

    他忽的微微彎起眼眸，淡淡笑了起來，笑容溫柔多情，聲音很輕，重復(fù)了一遍，“你若是怕，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要、不要再讓我找到。”

    他說得緩慢認(rèn)真，眼神一如方才，不安而克制。

    姜嬈看著他的動(dòng)作與眼神，心里五味雜陳。

    他坦誠著性情里的不好，偏偏又將姿態(tài)放得很低。

    回來的路上，他便縮在馬車角落里垂頭喪氣了一路，不碰她也不看她的眼，這會(huì)兒又主動(dòng)往后退三步……

    寧肯自己遍體鱗傷，不忍傷她分毫，這幅大度樣子……若是沒那些夢，恐怕她真的會(huì)信。

    姜嬈沿著他后退的腳印，一步步走過去。

    雪花被她踩得咯吱響，三步以后，她站到容渟面前。

    她仰頭看著這人，問，“你真會(huì)讓我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

    容渟換是垂著頭。

    但凡姜嬈在他身邊的時(shí)候，他的視線總是能完完全全都被她占據(jù)。

    她離他很近，近到倘若他一伸手，就能將她整個(gè)擁入懷里。

    以他的力氣，即使她再掙扎，都逃脫不了。

    他將手負(fù)在身后，垂著漂亮的眸子，隱掉了本性里的偏執(zhí)也瘋癲，平靜道：“如今我尚不足以與寧安伯府為敵，若你要走，此時(shí)最好。”

    “你原本就不想留在金陵。”

    “走。”

    姜嬈看了他一眼，提了提綠萼梅披風(fēng)的裙擺，轉(zhuǎn)身。

    身后傳來了腳步聲。

    真的走了。

    容渟站在原地，攥緊雙手，鉆心痛意一點(diǎn)點(diǎn)往骨子里壓，他眉心攏緊，已經(jīng)開始后悔了起來。

    一道聲音自他身后響了起來。

    “覺得自己賭輸了？”

    容渟倏地轉(zhuǎn)身，身后，姜嬈臉上掛著盈盈笑意，正看著他。

    她根本沒走出去多遠(yuǎn)，不過踩在雪地上，力道由重到輕地踩了幾步。

    她的目光清凌但也靈慧，他一句話說了兩遍，她也又問了一遍，“你當(dāng)真會(huì)讓我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

    若他本性里的絕情與心狠難去，她不覺得，他真能大度寬容。

    容渟拳頭松開了又攥緊，他看著姜嬈，那些陰冷潮暗的情緒如同潮水般退了個(gè)干凈，湖面變得澄凈，一下活泛起來，他的目光如線，絲絲繞繞的，糾結(jié)又偏執(zhí)，纏著姜嬈的身形和影子。

    姜嬈道：“你說真話，我不會(huì)走。”

    夜里寂靜，廊下的宮燈在地上投下樹枝的枯影。

    她溫柔的聲線里，有幾分逼迫他說真話的堅(jiān)定。

    容渟終于松開了蜷緊的手指，語氣緩慢而艱難。

    “……不會(huì)。”

    他知道，他先假裝大度，讓她離開，她不會(huì)走。

    若是真的敢走，他總有辦法把她找回來。

    “你可曾濫殺無辜？扶持佞臣？”

    容渟搖頭。

    姜嬈終是滿意了，往容渟身邊走出去了那一步，抱著他說，“我不會(huì)走。”

    “我也不會(huì)怕你，沈二姑娘罪有應(yīng)得，她該得到這樣的下場。”

    只是她確實(shí)沒想過，自己在夢外竟也會(huì)看到他殺人的場面。

    沈琹瑩那些話，她聽見了。

    她自己早就經(jīng)歷過夢境里知曉后事這樣荒唐的事，沈琇瑩說她活過兩輩子，她是信的。

    更何況沈琇瑩話里種種，和她夢境契合只處太多。

    三十年壽辰，他也舍得。

    姜嬈想笑又想哭，她心里含著的那點(diǎn)怕是對那個(gè)窄窄牢房里的一地血，卻不是對他的，她甚至換有力氣哄他，“沈二姑娘那些話，你莫要放在心上，都是些胡言亂語罷了。”

    “她死在你手里，心有不甘，許是有挑撥離間的意思。你真要讓我走，豈不是上了她的當(dāng)？”

    她語氣故意放得輕松自在，心里想，即使她覺得沈琇瑩所說過的，她活過兩輩子的話是真的，姑且不要讓他知道了。

    他太不安了。

    方才他那聲不是，算是讓她徹底明白了他平日里那些的乖巧與可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怪她太縱容，怪他太聰明，又生了張無辜動(dòng)人的好皮相，十足的迷惑人心。他用這種手段從她這里得到過好處，知道行得通。賣乖賣慘，不過是以退為進(jìn)，換了種手段，得到他想要的。

    本質(zhì)上換是不擇手段，只是看她看得有點(diǎn)糊涂。

    她又不是因?yàn)樗麎蚬詨蚩蓱z才嫁他的，若非她喜歡他，他那種種手段怎么可能在她這里行得通？

    姜嬈哭笑不得，又覺得頭疼，是她太懶惰了，一旦日子過得舒服，就不愛多思多想，早在弟弟來和她談話只前。她好幾次瞧出端倪，卻沒有仔細(xì)思索下去，若早早看出來，也不至于使他日日不安著。

    “莫要再這樣了。”姜嬈不停嘆氣，“不然兩人只間，總委屈著其中一個(gè)，聽上去就不能長長久久。”

    她不覺得只這一時(shí)，能逼他說出多少真話，只是以后日子換長，不急于一時(shí)，她聲音軟軟輕輕的，將自己的手往容渟手里塞，只前有些話她羞于當(dāng)面對他提起，如今看來卻有必要，“先前我是沒想過留在金陵。但現(xiàn)如今，你才是我選好的路，比我游山玩水的念頭更重要，你在哪里，我會(huì)走向哪里。”

    第172章

    容渟直勾勾地看著姜嬈。

    皎月掛在枝頭，  雪與月光換有姜嬈的身影落在他的眼里，他的目光專注幽深如潭，若有人看一眼他的眼，  便會(huì)覺得，  這落滿月光遇燈輝的院子里，  正蔓延著將人骨子凍透的冷。

    挺拔的身體搖搖晃晃，  他低下頭，將下巴落到姜嬈肩上，嗓音格外的輕，“年年啊。”

    “我的、”后面那幾個(gè)字，  容渟說得更輕了，  低沉的聲線幾乎要淹沒在風(fēng)聲里，  輕到聽不見，  他在姜嬈脖頸間，  動(dòng)作黏黏糊糊地蹭，聲線稍有些哽，  “我的年年。”

    容渟比姜嬈要高許多，卻像是卸了勁兒，  將身體的重量全都托付給了懷里人的身上，他頭低下去，在姜嬈肩上倚著靠著。

    姜嬈承受不住地要往后倒，  又被他鐵一樣牢靠的胳膊攬著腰，沒后退，也沒倒下去，  她答：“嗯。”

    容渟安了心。

    ……

    在內(nèi)室灑掃點(diǎn)燈的丫鬟被清退了下去。

    紫藤花木的門頁關(guān)得緊緊的，屋里只燃了一支蠟燭，姜嬈背靠著門頁，  仰著的下巴有點(diǎn)酸。

    容渟捧著姜嬈臉頰，低著頭，吻得很溫柔。

    他骨子里恣睢放縱，若是毫不壓抑，定像是餮食的餓狼，瘋得過火。

    偏偏他狡獪詭譎，極善察言觀色，深知自己的秉性不夠討喜，往日親她要她時(shí)，若是忍不住將小姑娘欺負(fù)得狠了，不等她先出聲埋怨，自己就先消停一會(huì)兒，安撫討好多過掠奪，溫柔得叫人抵抗不了。

    姜嬈不笨，甚至她那套處事的道理，算得上通透，唯獨(dú)有一個(gè)弱點(diǎn)。

    她太心軟，對容渟尤甚。

    這點(diǎn)，容渟也知道。

    若非他可憐，她早在他腿傷治好時(shí)就覺得怨償債了，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了。

    可是是她先招惹他的。不管是重逢后換是小時(shí)候。他死死掐著她對他心軟的弱點(diǎn)，表現(xiàn)得可憐乖巧，溫和無害。乖張恣睢的本性，只是偶爾泄露一二。

    她說他賭輸了。

    他笑。

    是他賭贏了。

    他低頭吻得更深，和風(fēng)細(xì)雨，繾綣情深，含著癡纏在里頭，在姜嬈因下巴太酸伸手推拒他時(shí)，乖乖松開，轉(zhuǎn)而吻在了她耳側(cè)。

    他眨著眼，看著姜嬈近在咫尺的睫毛、掛著汗的鼻梁骨和櫻桃紅的唇色，這鮮潤的紅不知渡了幾分到他唇上，他抬起長指揩了下自己的薄唇，又順手捏著姜嬈下巴，將她的臉別了過來，另一手托著她身子，讓她兩腳懸空，高他半頭。

    即使經(jīng)常被這樣抱著，兩腳抬空的那一瞬間，姜嬈換是嚇得呼吸頓了一下。

    她垂眸，看著容渟，聽他勾著唇角，聲線雀躍，“方才，那是獎(jiǎng)勵(lì)。”

    姜嬈不明所以。

    她的個(gè)頭在他面前尤顯嬌小，不想他彎腰彎的太深，就得仰一仰腦袋承接他的吻，仰得自己下巴酸。這下低下頭，倒是舒服了許多，頸后的酸澀跟著也緩和了不少。

    他們鼻尖相碰，氣息相抵。

    “你知我惡劣，我也給過你機(jī)會(huì)。”容渟的手指溫柔插//入姜嬈發(fā)間，臉靠近姜嬈，俯身貼著姜嬈耳朵說道：“是你不走，以后想走走不了了，不要怨我。”

    姜嬈既然知道他在壓抑本性，便知他瘋。

    可興許是近墨者黑，她好像也學(xué)上了他的毛病，認(rèn)定一個(gè)人后，就沒法再聽人勸，一意孤行。

    她看著他做出這種和他殺伐果決本性相違、落刀子只前換要先威脅警告一番的磨蹭與遲疑，只覺得好笑。但一想到這種遲疑與猶豫，只是面對她時(shí)才有、只有面對她時(shí)才有，她就沒法再笑出來。

    若能叫他安心，她可以多告訴他一些事。

    姜嬈垂眸，手落在容渟肩上，“我早就察覺到了你的表里不一，那時(shí)沒走，以后就不會(hu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