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jié)
人都是坐在井底的青蛙。 高靜姝每次喝了酒就很會安慰自己:起碼我是一只過得好的青蛙,不會被煮的那種。 “公主駕到,公主駕到!” 大鸚鵡昭君忽然撲著翅膀叫起來,高靜姝就轉(zhuǎn)頭,看著從廊下跑過來的小女兒。 日子太安靜,歲月在她身上就像是停止了,但在孩子身上流動起來,她在一天天長大。 “額娘再講一個故事吧?!焙皖櫚侵梢蔚倪厓海鲋^。 紫藤把和顧也抱到躺椅上,和顧就拍著手高興道:“額娘再搖的用力一點。” 高靜姝笑著把她圈在懷里:“那今天就講一個王子變青蛙的故事好不好?” 正好剛剛在想青蛙。 紫藤立刻道:“娘娘別講什么青蛙變?nèi)肆耍蓜e再嚇著公主——上回您講了個一半身子是人一半身子是魚的故事就很是不好呢。 高靜姝想起來也有點尷尬:之前給和顧講小美人魚的時候,和顧怎么也不能理解一個公主下半身是魚,所以高靜姝就給她畫了一張圖,生動形象給女兒展示了一下,什么叫美人魚。 但大概是圖畫效果的問題,和顧只懂了什么叫人魚,根本沒有領(lǐng)略到任何美。 又因為高靜姝講的是小美人魚公主。 在和顧的世界里,只知道三個公主,就是和敬和婉和她自己,于是指著額娘畫的人魚當場哭了起來:“jiejie們不是這個,我也不是這個!”她不信自己也沒有腿,是這個丑東西變得。 從此后高靜姝就被眾人“勸說”只能講人族的故事,連西游記這種石猴都不讓講了。 高靜姝還沒享受夠獨自喝酒發(fā)呆的時光,見案上有一碟子鵝脯底下墊著幾片裝飾的萵苣葉子,就忽悠女兒道:“那額娘給你講一個萵苣公主的故事,你就去睡覺好不好?” 和顧連連點頭。 “從前呢,有一個妃子,因為吃了萵苣就生了個小公主,所以公主就叫萵苣公主?!备哽o姝夾起一片萵苣葉子,笑瞇瞇道:“所以萵苣又叫生菜——和顧也是額娘吃了萵苣才有的孩子。” 和顧懵了。 “你又騙和顧,就像當年騙永琪一樣?!?/br> 高靜姝轉(zhuǎn)頭,只見皇上負手站在入門處,身后只跟著李玉和小福子點著兩盞燈籠。 門口問喜和臘梅都跪了未曾敢出聲。 高靜姝在心底嘆了一口氣:皇上來鐘粹宮,越來越不愛叫人通傳,有時候簡直稱得上神出鬼沒。所以她更愿意自己坐在廊下發(fā)呆,一句話也不要說。 現(xiàn)在她凡要跟木槿紫藤說幾句體己話,要不就在最里間兒寢間頭挨頭語不傳六耳,搞得活像地下黨走私一樣小心;要不就干脆往御湖上的亭子里去坐著,四通八達的窗戶推開,周圍都是湖水,除非皇上躲在水里,否則是不可能突然出現(xiàn)的。 和顧轉(zhuǎn)頭就想往下蹦:“皇阿瑪!” 乳娘連忙膝行著想接住公主,高靜姝已經(jīng)把她抱了起來。 “皇阿瑪,額娘說我是萵苣變的。” 皇上微笑:“不會,你是皇阿瑪?shù)募崭惶K里宜而哈。” 高靜姝每次聽皇上念和顧的滿語名字,就覺得一陣頭暈,俱皇上所說,這是光彩照人的芙蓉花的意思。 和顧也發(fā)不出自己的滿語名字,但還是用力點頭——她雖然還小,但也知道萵苣公主不如皇阿瑪?shù)倪@一串字符。 自打端午后,戰(zhàn)事不順,到如今七月底,近三個月來皇上都很少踏入后宮。 柯姑姑觀皇上神色,就上前接過公主——準備騰出空間和時間來,讓皇上跟貴妃說體己話。 果然收到了貴妃一個滿意的注目。 不得不說,柯姑姑跟高靜姝,在這方面毫無心靈感應。 高靜姝的注目,絕對不是滿意。她并不想跟皇上說什么體己話,誰不知道皇上如今跟炸毛貓似的,誰都不敢上手。 不過再細想想皇上近來的暴躁表現(xiàn)——據(jù)說在前朝連抽了好幾個大臣了,更下折子把訥親和張廣泗罵的狗血淋頭,于是高靜姝也決定犧牲自己,讓人抱走和顧,別讓女兒招了皇上心煩才好。 高靜姝就看著皇上毫不客氣的躺在了她的躺椅上,邊搖晃邊端起了她的酒杯。 她沒舍得喝完的半兩酒,瞬間就被皇上一飲而盡。 還用她的銀筷子吃了一片掛鹵鴨和一塊雞絲春卷。 皇上轉(zhuǎn)頭見貴妃立在一旁,只穿著家常衣裳,連頭發(fā)都只是挽著髻,就道:“給貴妃搬一張?zhí)梢?,拿披風來,外頭開始涼起來了。再燙一壺酒,朕與貴妃喝兩杯?!?/br> 既然皇上有命,高靜姝當真也躺下來,紫藤非常謹慎的就給她倒了一個杯子底兒。 皇上卻不要紫藤倒,對著貴妃揚了揚空杯子。高靜姝只好越過兩人躺椅中的小桌子,探著半個身子給皇上倒酒。 紫藤立刻遠遠退開,將院中的宮人也都屏退,唯有自己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等著有無吩咐。 高靜姝這樣一湊近倒酒,卻看見皇上是滿臉的疲倦,眼下頭烏青濃郁,結(jié)膜血管充血,顯然不是一兩天能熬出來的。 眉心間的川字似乎都深了很多,大概是最近皺眉太多。 高靜姝放下酒壺:是啊,這里只有自己知道,乾隆朝所有的戰(zhàn)事都會過去,大清會贏。 可對皇上來說戰(zhàn)事卻是打擊和煎熬:這一年多,他已經(jīng)填了三員大將過去,甚至有他上任來就最信任的武將張廣泗和首席軍機大臣訥親,都折了進去,原本以為手拿把攥的平叛,居然不順到需要不足三十歲的傅恒主動請纓掛帥上陣救火的程度。 戰(zhàn)事高懸,臣民難免不安。 偏生上個月簡親王還因為虐殺平民,在京中惹得物議如沸,御史們的筆比刀還厲害,把簡親王罵了個半死,因為他是宗親,皇室自然也跟著丟臉。在皇上心里,更擔心天下的漢人,對滿人統(tǒng)治的抵觸。 這位簡親王名為神保住,但很顯然,神這回也保不住他了,皇上當場摘了他的和碩親王,用嚴格的懲罰來安撫民心,然后命人照料受害者家人,收拾宗室名聲的爛攤子。 同時還要繼續(xù)投入到無數(shù)戰(zhàn)報政務中。 總之自端午后,皇上的日子當真很難過。 高靜姝低下頭:再往深里安慰自己,養(yǎng)心殿的皇上何嘗不是一只青蛙,只是能掐死別的青蛙的青蛙而已。 他也在煩惱的旋渦中用力掙扎。 以至于也只能躺在這里,疲倦而無聲的飲酒。 “貴妃。你覺不覺得朕對永璜和永璋太心狠了些?” 高靜姝從皇上是青蛙的遐想中驚醒,有些不明所以的看著皇上:從東巡回來,皇上雷厲風行的處置了兩個阿哥,這都快過去半年了,怎么忽然又提起這件事來。 這在前朝后宮,可屬于禁忌,以至于人人都不敢提大阿哥的名字,效果堪比伏地魔三個字。 皇上半閉著眼睛,似乎也不需要高靜姝回答,只是繼續(xù)道:“永璜病了。太醫(yī)院來報,自打朕在朝上當面斥責他不忠不孝,他回去就病倒了,如今病勢漸成,今日還吐了血,太醫(yī)院再不敢不報?!?/br> “你是知道的,他還沒入朝領(lǐng)差事,就想著威脅朝臣為己用?!?/br> “他既是朕的兒子,有錯朕不是不能寬恕一二,容他改正。”皇上睜開眼,晃了晃杯子:“可這回東巡,他在濟南行宮欲買通朕身邊的宮人,窺探帝蹤?;鼐┖?,朕小恙罷朝兩日,他為人子,卻對君父毫無掛念,只管趁機結(jié)交朝臣?!?/br> 高靜姝還真不知道,大阿哥是這樣的勇士,什么事兒都敢干。 皇上似乎是疲倦極了,他擱下酒杯,對著貴妃的方向攤開手心,直到握住了貴妃一只手才道:“還有永璋,朕雖然不喜歡他愚鈍,但若不是他在行宮里買通宮人去盯兩個弟弟,朕未必會對他出此重言?!?/br> 高靜姝默然:這件事她還是知道的。 三阿哥身邊的小太監(jiān)拿著銀子給行宮服侍的宮人,打聽四阿哥和五阿哥之事,永琪身邊服侍的人自有靈警的,就第一時間來回過愉嬪和貴妃——都不用順藤摸瓜摸出三阿哥,而是三阿哥實名制撒銀子買通人盯梢弟弟們。 “永璜今年二十歲了?!被噬下曇魶]什么起伏:“朕登基的時候也才二十五歲?!?/br> 高靜姝忽然明白,皇上對大阿哥和三阿哥秋風掃落葉一樣不留后路,除了看重嫡子外,大約更多是為了自己的中年危機感。 一晃神,兒子們都長大了,到了可以“取而代之”的年紀。 - 皇上轉(zhuǎn)頭,看著貴妃靜靜聽著的神色,面目在燈燭下,有著格外柔和的光澤,令人覺得安心。 就好像自己大病初愈的時候,與貴妃說起對壽數(shù)的擔憂。 明明覺得貴妃是個不通世情的脾氣,明明宮里善解人意,說一知十,揣摩他心意更準確的嬪妃也不是沒有。 可這時候,他心里說不出的憋悶疲倦,就是想跟貴妃說一說。 事關(guān)皇子,高靜姝也不說什么,只是將手從皇上虛握的掌心抽出,重新給皇上斟酒然后雙手捧上去。 皇上見貴妃這樣鄭重獻酒,反而笑了:“你當朕是你嗎?一醉解千愁,什么都不管了?”然而還是接過來。 兩人就這樣各自躺在躺椅上,看著紫禁城中的夜空。 皇上還從未從妃嬪宮中,這樣長久的看著夜色。今兒卻就靜靜的看著這一小片銀鉤似的月亮,時不時啜飲一口。 紫藤借著去重新燙酒的機會退到小廚房,見柯姑姑也在親自看著下酒菜,不免急道:“姑姑,皇上明顯心情不佳,偏生咱們娘娘也不說話,兩人竟就這么干坐著,誰也不開口。” 柯姑姑笑吟吟道:“傻姑娘,急什么,這樣才好呢。” 第66章 令嬪 自打七阿哥去了阿哥所, 太后又有了時間念佛,皇上在前朝戰(zhàn)事不順,太后自然要在后宮帶著人念經(jīng)。 除了供著釋迦摩尼佛的寶華殿,供奉密宗佛教的雨花閣也有許多宮妃前去祈福。 高靜姝也明白了后宮女人為什么都喜歡念經(jīng)拜佛——聚在一起玩樂不行, 但做佛事可以, 去寶華殿祈福也算是出門逛逛了, 總得給自己找點兒事做,不然四四方方的一塊宮殿, 憋久了都要發(fā)芽了。 為著大金川的叛亂,八月里皇上的萬壽節(jié)也簡單的就過去了, 沒有往年的宴飲興致。 九月里,嘉妃再次誕下一個阿哥。 只是這兩年接連生產(chǎn), 兼之嘉妃懷這一胎前后, 正是發(fā)現(xiàn)八阿哥腿腳不好的間隙, 心情格外抑郁。雖然在皇上跟前哭鬧了一場, 把罪名推給了乳母, 但她心里也明白,皇上大約不能盡信, 還是會對她生下不全的阿哥心有芥蒂, 自然越發(fā)想生一個健康的阿哥出來。 誰知壓力越大, 越難以安心將養(yǎng)。 種種原因下來,于是嘉妃這一胎懷著的時候反應就很大。生的時候又吃了些苦, 九阿哥生下來就有些孱弱。 孱弱到洗三的時候, 內(nèi)務府經(jīng)年的嬤嬤都不敢按照洗三的舊例用水洗阿哥的身子, 更不敢用蔥輕輕打九阿哥,生恐打出了什么意外來。 新的兒子降生,皇上起初還覺得是個好兆頭, 提著興致到了,但是一見九阿哥這樣孱弱,眉毛擰的就沒松開過。 戰(zhàn)事不順,再添個羸弱的兒子,實在是給皇上的心情雪上加霜,于是來去匆匆。 只命太醫(yī)和乳母好生照料,自己不肯也不敢多看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