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節
蕭朔飲盡那一巹酒, 抬起頭要開口,忽然被云瑯用力握住手臂。 將軍灼人的燦白銀甲迎上來。 戰甲冰涼, yingying硌在胸口,滾熱的摯色全在清俊眉目里。 云瑯喝了酒, 伸出手臂,牢牢擁住蕭朔。 …… 人群外,龐轄與師爺被牢牢攔住, 叫忽然震開的歡呼聲嚇了一跳:“怎么回事?里面究竟在做什么?” 透出來的酒香他聞見了, 紹興府甘露堂的女兒紅,窖藏二十年才開一次壇, 在京城里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上品。 莫說云州城沒有, 整個北疆翻過來犁一遍, 也只能點出有數的幾壇。 “貴客愛喝女兒紅?” 龐轄看不見里面情形, 急得團團轉:“那韓忠豈不是搶了先?若早知道,當初就該舍得將那壇酒買下來!” “邊疆沒有好酒,不是太烈便是太苦,剩下的全是甜湯。” 師爺盡力揣測:“或許……是難得遇到能入口的, 便高興些。” “是是。”龐轄忙點頭, “回去便設法搜羅,看能不能買來好酒,有京城的最好。” 師爺低聲:“是。” “絕不可買醉仙樓的。” 龐轄忽然想起來:“他們家jian商透頂, 一樣的酒,換了個酒壇子,就能翻著番往死里坑錢……” 他正交代著,聽見人聲,忙跟著抬頭,正看見岳渠與那兩位一并走了過來。 禮官方才還滿面憂慮,此時竟也笑盈盈俯身,客客氣氣道:“請太守大人入客席。” “好說,好說。” 龐轄不無羨慕地瞄了韓忠一眼,朝云瑯愧疚見禮:“是下官疏忽了,招待不及韓大人周全……” “什么招待?”韓忠送云瑯入席,有些莫名,“兩位將軍是來打仗的,又不是來北疆游賞散心。有用得著你我處,少問多做,為家國一心做事就是了。” 龐轄被他一噎,說不出話,只暗恨這韓忠竟既有眼力又會說話,連連賠著笑稱是,跟著一并入了席。 師爺跟在龐轄身后,眼看岳渠竟也坐到了主位一側,有些錯愕:“岳將軍既非那兩位的親友,又非長輩師從,如何竟也坐過去了?” “少問,多做。” 龐轄沉了語氣:“人家是來打仗的,和朔方軍的主帥套套近乎怎么了?若是當真得了朔方軍,就算是上面那位,不也要高看一眼?” 師爺不曾想到這層,聞言一愣,忙低聲稱是。 龐轄訓過了扈從,抬起頭,臉上就又換了一副熱絡的笑,舉起手中酒杯。 主客相敬,這一場宴席才算真正開席,敞開了盡情吃喝。 加了老醋與胡椒的羊rou湯在鼎里滾沸,酸嗆香辣,rou香濃郁撲鼻。無論朔方軍與鎮戎軍,就連云州城里眼巴巴探頭的守城兵士,也拿陶罐特意擔過去。人人都能分得一碗,熱騰騰喝下肚,抖擻了多少天鏖戰的疲憊精神。 朔方軍常年緊繃,一根弓弦繃了整整五年,已太久不曾這般放松過。縱然杯子里的酒只是不醉人的葡萄釀,竟也像是終于能痛痛快快大醉了一場。 “岳帥。” 韓忠始終留心查看,看著眼前宴飲,悄悄來到岳渠身旁:“朔方軍疲憊已久,能這樣松快一場自然是好事,只是……” 岳渠手中拿了酒杯,倚著虎皮座椅,一雙眼睛仍精明雪亮:“只是什么?” 韓忠一愣,細看岳渠神色,不由失笑:“看來是末將多慮了。” 他原本擔心朔方軍長久不得放松,忽然松緩下來,若是有敵軍今夜試圖突圍破城,是否能及時應對。 ……可看岳渠反應,朔方軍無疑早已想到了此事。 “少將軍有安排了?” 韓忠懸著的心放下來,也不由笑了,尋了塊石頭席地而坐:“怪不得你們朔方軍都說,有云字旗在,凡事都用不著擔憂。” “也該擔一擔憂,當初若不是端王按著,這小子能一路放風箏放到昆侖山。” 岳渠笑道:“你只看見眼前宴飲,卻看不見朔方軍還分了十幾撥輪換,各處都有人盯著。巡邏警哨、強弓硬弩,那些死士扛過來燒咱們的猛火油都在城門前面,只等不歸樓的火光令。” “戍邊久了,人人都知道怎么讓自己緩一股勁。” 岳渠將杯中冰水飲盡,打了個激靈,長呼口氣:“這股勁緩過來,也人人都知道……仗還得打,還不到倒頭睡透的時候。” 韓忠聽懂了他的意思,心下跟著澀了澀:“這些宴飲的,過會兒也要去輪換?” “輪換過七次了!”岳渠大笑,“這些人里,朔方軍已換過七撥,看不出來么?” 韓忠愕然,回頭又仔細看了看。 “你再細看。” 岳渠饒有興致,撐坐起來:“還能不能找見那兩個小兔崽子?” “少將軍與——也去輪換了?!” 韓忠瞪圓了眼睛:“這怎么行?他們好不容易才有空歇一歇,我帶鎮戎所部人馬過去,將他們換下來,叫他們回帳子……” 岳渠抬手,將他按住。 韓忠愣了下。 “他們去的地方,別說馬不行,人也難上得去。” 岳渠道:“你縱然帶人去找,也找不到。” “在陰山里?” 韓忠隱約猜到了方向,卻仍不解:“上山做什么?” 岳渠沉默不語,拿過案上羊腿咬了一口,以水代酒灌了大半杯。 “山上有一處懸崖,風景極好,向下看時有林木蔥郁,有明月山泉。” 他身后,白源低聲道:“崖后有條隱蔽小路,最方便布兵,一旦沖下,可直搗應州城。” 韓忠皺了皺眉,來回看了看這兩人神色,將原本要問的話盡數吞了回去。 “應城關竅,絕不可失,失則云州再無掎角之勢,成孤軍孤城……故而須得有條妥善退路,可奪應城腹心,以除后患,除非奪朔州城日,退路可毀。” 白源靜了一刻才道:“少將軍那封信里,當初是這么說的。” 韓忠忍不住問:“什么信?” 白源搖搖頭。 那封信不止題頭,連署名落款也沒有,只是放在了朔方軍的帥案上。 信上半句閑話也不曾說,寫的除了戰事時局,就只有那之后五年的安排。 五年后,朝局不可測,時局不可推,故而要靠后人再來定奪。 再后十年,便托后人之后人。 岳渠看見了那封信,連夜砸開不歸樓,將白源扯起來,才發覺躺在不歸樓密室里養傷的云瑯竟不見了。 岳渠問他要了最擅爬山趟路的藥農與戎狄的行腳商人,瘋了一樣找了一宿,照著描述的地方走遍,終于找到了信上所說的那處懸崖。 懸崖高聳,飛虎爪也望塵莫及,最膽大的藥農也不敢上。 除了花幾天時間開鑿小路,搭石階土坡,能上去的只有江湖里盛名已久的流云身法。 那時候,京中有人往琰王府送御米的事剛傳出來。琰王叫人陷害中了罌粟毒,頭風發作重病垂危的消息出了京城,隨著北上的商人,當酒后閑話傳進了不歸樓。 岳渠拿刀逼著他手下那些跑堂的茶博士,遙遙對著懸崖,一遍接一遍地喊,嗓子喊破了就再換一個。 喊了整整一夜,坐在崖邊的少年將軍重重嘆了口氣,拍拍手上的土,掉頭回了郁郁蔥蔥的林子。 韓忠心頭緊得喘不上氣:“那天晚上……云將軍是去做什么的?” “不知道。”白源道,“那之后,也沒有人問過。” 云瑯從崖邊下來,賣了馬,同幾個南疆來的商人說過幾句話,只身去了嶺南。 京城里來了個古怪的馬商,只重金買下了這一匹馬,暗中護送著云瑯出了北疆。后來又來了個更古怪的養馬人,在云州城里住了九個月,將那馬好生將養著送終埋骨,竟還立了一方小小的墓。 那匹馬老當益壯,好草好水舒舒服服養著,生了匹小白馬,俊得很,一看便是能神行千里的料子。 白源看著眼熱,一度想買下來送去朔方軍,那人卻不肯買,將馬帶回了京城。 沒人再問過,云瑯那一夜去懸崖邊上,究竟是去做什么的。 韓忠聽得默然良久,長嘆一聲,將帶來的一壇酒慢慢灑在地上,對著陰山深深一揖,回了鎮戎軍營。 - 星子閃爍,探望著莽莽陰山。 云瑯只喝了那一巹女兒紅,攤開了手臂放松仰著,抬手遙遙虛攥了顆星星,像模像樣拍進蕭小王爺手里:“給。” 蕭朔連他的手一并握住,掌心貼合,慢慢交攏握牢。 云瑯很是得意:“如何,風景是不是很好?” 蕭朔握著他的手,將云瑯攬在自己膝上,垂眸望著山下。 景色的確很好。 月色細緞一樣撫過山林草木,映在溪水里,叫流水碰碎了,銀光流瀉叮咚,碎成星點又重新拼合,一路向下,匯進主干流遠。 這些水脈都是這樣發源的,就連那兩條養活了無數人的江河,聽那些遍查山川的游俠說,倘若一路沿著河道追溯回最源頭的地方,就只隔了一座山。 天大地大,山高水遠。 “今后再來此處。”蕭朔道,“需得帶上我。” 云瑯枕在蕭朔膝頭,瞇了下眼睛。 他已犯了些困,尤其有蕭小王爺放哨,便更用不著支棱著耳朵八面不漏,那些不知藏了多久的倦意從至深處悄然冒上來。 云瑯打了個呵欠,揉揉眼睛,半開玩笑:“這也是先鋒官的軍法?” 蕭朔搖了搖頭:“不是。” 云瑯好奇:“那是小王爺的家規?” 蕭朔:“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