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節
岳渠話頭一頓,錯開云瑯視線。 岳渠用力按按眉心,有些心煩:“你那些親兵……四處搜查,非要揪出是誰薅禿了你的兔子,你有時間便管一管。” 云瑯啞然:“是。” 岳渠看了云瑯半晌,沒再問出那一句話。 他原本想說那些親兵的審訊手段,已不止慘絕人寰,絕非常人能調教得出來。 刀疤帶了云騎潛出朔北,回京去救云瑯,是岳渠暗地里命人放出去的。岳渠執掌朔方軍這些年,只做了這一件忍不住的事,自然極清楚那群夯貨的脾性。 云騎是云瑯一手挑出的親兵營,除了回京救主帥性命,剩下的任何事都絕不會擅動,只聽云瑯親自吩咐交代。 以惡制惡、以殺止殺,死士的嘴撬不開,懸著的是全軍人的命。仗打到現在,沒人還會天真仁慈到覺得這些手段不該用。 …… 可這些手段,云瑯又是從哪里學會的? 云瑯這一身到今日也沒養好的傷,除了當初那一處,又有多少是逃亡這些年落下的,多少是落在了那群jian佞的手里? 既然議了親,議親的那人定然是在京城,難道就眼睜睜看著—— “岳伯伯。”云瑯笑了下,“他燒了大理寺。” 岳渠一愣,視線釘在云瑯身上。 朔方軍養大的小兔崽子,看著沒心沒肺上房揭瓦,其實心思剔透得瞞不住,岳渠自然也早就清楚。 云瑯猜得到他在想什么,倒不稀奇。 “燒了大理寺……”岳渠眉峰擰得死緊,“那些人沒找他算賬?” “找了。”云瑯點點頭,“于是我們便一鼓作氣,將禁軍搶回來,樞密院也快了。” 岳渠越聽越愕然,慢慢瞪圓了眼睛。 朔方軍雖然遠在北疆,卻也不是閉目塞聽,什么都不知道。 這些事他聽白源隱隱約約提過,只是覺得京中再風云變幻,無非奪權傾軋而已,誰得了勢,朝局都一樣叫人心灰意冷,故而半點也不曾往心里去過。 這些事……竟是兩個半大的娃娃做出來的? 亦或是這小兔崽子豁了出去,為了朔方軍,不惜委身哪家的糟老頭子—— “他與我年紀相仿,很英俊。”云瑯及時道,“又從小就認識。” 岳渠松了口氣:“那便好。” “既是從小認識,又年紀相仿,該算是兩小無猜了。” 一旁禮官笑道:“這位議親的大人,少將軍何不叫我們見見?” 云瑯最愧對的就是禮官,誠懇一拱手,繼續道:“這位議親的大人……還是我的大侄子。” 禮官:“?” “你究竟哪兒來的大侄子?” 岳渠早就覺得奇怪:“你還跟誰的靈位拜把子了?早跟你說過,縱然我同端王互相看不順眼,可我畢竟也和他同輩論交,這般沒大沒小的事,我也要替他教訓你……” 岳渠話說到一半,忽然想起白源的話,心頭陡然劈開道念頭。 …… 這念頭其實早就有。 當年端王還在,云瑯動輒跑到端王府去住,起初是為了進朔方軍,后來進了朔方軍,跑得卻反而更勤。 端王家的孩子,書讀得好,只是不善兵事,一窩子武將里頭生出了個書生娃娃。 武人大大咧咧慣了,有時難免拿此事打趣,端王還不及動怒,先惹惱的永遠都是云瑯。 當初朔方軍回京修整,幾個欠揍的夯貨去戲弄端王家的孩子,說要教他軍中拳術,送了一套捉弄人的所謂“秘籍”送過去,里面寫得卻全是民間小兒嬉鬧游戲、竹馬彈弓之類云云。 端王那個孩子脾氣很好,翻看過后發現上了當,便放在一旁不管了。 云瑯那時還不曾執掌云騎,手下沒有親兵。知道了這事,赤手空拳一個人殺去軍營,一拳一拳狠狠揍到了這幾個混球肯認錯,鼻青臉腫寫了封告罪書。 ……那以后,再沒人敢拿那孩子取笑調侃。 他們幾個將軍還曾打趣,整個朔方軍,只怕只有云少將軍自己不知道自己對端王家的孩子有意。還有人攛掇,既然兩個孩子這般投契,那小云將軍又不喜歡同小姑娘議親,倘若世子也有意,不如去請一道旨,就將人徹底領回家,當兩個親兒子養。 誰知后來天意世事弄人。 逃不開的奪嫡之爭,血淋淋撕開家恨死仇。 端王一系折了大半,云瑯一個人自京城回來,命丟了半條,蒼白安靜得像是條游魂,要將命賠出去一樣,一場接一場地打仗。 打下第三座城,云瑯昏死在馬下,醒來后叫岳渠劈頭蓋臉痛罵了整整一個時辰。 那一宿云瑯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再回來時,便又好像與過去那個少將軍沒什么不同了。 只是那天起,云瑯開口閉口,就常常要提起個遠在京城的大侄子。 今日說人家溫潤謙和,來日又矢口否認,說分明是死犟欠揍。 高興時說人家最明事理,不高興了便一口咬定,就是個講不通的木頭疙瘩。 叫軍醫治傷時疼得不行,自己胡亂摸自己的腦袋,還要跟旁人顯擺,說京里的大侄子就是這么摸的,一摸就不疼,百試百靈。 …… 世事磋磨,世事磋磨。 沒人敢再多想,沒人敢再做夢。 縱然有心將那一團死結解開,可那兩個孩子身邊,卻都已沒有了能將人拎過來肆意教訓的長輩。 岳渠胸口起伏,抬起視線。 白源說,那是“京城來的兩個年輕人”。 那個領著輕甲騎兵,牽制住了數倍的鐵浮屠,將戰局撐到云瑯力挽狂瀾的先鋒官,“府上已沒有可拜會的父母長輩了”。 兩個年輕人。 來的……是兩個。 守城軍曾報,京中來客,接故人歸家。 岳渠當初幾乎刻意忽略了這幾句話,如今卻再避不開,眼底幾乎透出隱隱血色,牢牢盯著云瑯身后的黑衣人。 蕭朔退開半步,深深一揖及地。 “……大人?” 禮官尚不及反應過來是怎么一回事,頻頻回頭,低聲道:“龐太守與韓大人過來了,少將軍這邊人不夠,我們——” 岳渠搖了搖頭:“夠……” 禮官一愣:“還有誰是少將軍這邊的?” “我。”岳渠深吸口氣,用力搓了搓額頭,“這兩個……都是我的大侄子。” 禮官:“?” “讓龐轄等著,攔住了,少過來礙事。” 岳渠團團轉了一圈,想起件要緊事:“合巹酒喝了嗎?” “……” 云瑯一向跟不上這些長輩的接受速度,下意識踢了踢蕭朔,回頭看了一眼:“我們——” “沒有。” 蕭朔低聲道:“云瑯踢我。” 云瑯:“……” “你踢他做什么?” 岳渠扯了云瑯一把,低聲道:“如今這是你的人,欺負起來留著些情面,別欺負壞了。” 云瑯眼睜睜看著蕭小王爺飛速學會了同長輩告狀,尚且不曾回神,按著胸口心情復雜:“哦。” “快,你們喝過合巹酒,我便是長輩了。” 岳渠催促:“倒來兩杯女兒紅。” 云瑯愕然:“現在——” “現在!”岳渠瞪眼睛,“不行?!” “……”云瑯重溫了端王叔在時的舊夢,訕訕摸了下鼻尖,閉上嘴。 朔方軍做事極利落,聽了岳帥吩咐,立刻有人飛跑去拿,做合巹的、找紅線的,片刻功夫,醇厚酒香已透出來。 今日之宴,一為慶功洗塵,二為以虛實混雜示敵,人人杯中酒都是不醉人的葡萄釀。那上好的烈酒,都叫人偷偷潑在了應州城門前,化作酒氣,叫風送進了應州城。 云瑯被人往手中塞了系著紅線的酒杯,壓了壓耳后滾熱,抬頭迎上蕭朔視線。 四周都是朔方軍,龐轄被攔住了進不來,韓忠笑吟吟立在一旁,抱了壇寰州城送的上好女兒紅。 清亮的酒漿映著月影,天上一輪明月,杯里一片冰雪。 “流水宴,天地是賓客,請八方神鬼魂。” 岳渠低聲念:“甘酒入苦巹,外內和順,悲歡不離,生死同命。” 云瑯握了酒杯,慢慢攥牢。 夜色涼涼地沁下來,篝火在身旁熊熊燃著,將寒意徹底驅得干干凈凈,映在杯中眼底。 他抬起頭,迎上蕭朔眼中的光。 第一百三十八章 風過曠野, 卷起點點火星。 guntang的火星散進漆黑天穹里,將月色也烤熱了,混著醇厚的酒香,一并順著喉嚨滾下去, 淌過心口, 熱透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