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節
暴漲的泥石流已在此處徹底肆虐過,泥漿翻涌,漫過襄王私兵斷裂的大旗,地上散著斷刃殘兵。 馬蹄聲響,刀疤拼命追上來,身后帶著聚攏的親兵,氣喘吁吁勒馬:“少將軍!” 云瑯手中銀槍撐在地上,掃過一圈滿身泥漿的親兵,勉強穩了穩身形,朝仍洶涌的奔騰土龍走過去。 跟他來的人有限,注定不能盡數圍剿襄王手下私兵,只能吞下一部分算一部分。 倘若是云瑯親自來打這一場仗,在這種時候,會將兵力盡數散在兩側,自己一個人堵住唯一那條去路。 敵軍不知虛實,不明就里。看見主帥攔在面前,身后林間影影綽綽仿佛無數隨兵,自然膽怯,不敢硬沖這一面。無論向左向右,都能落進圈套,掉頭回退,則可收攏兩翼,正好圍攏包抄。 蕭朔這些年,揣摩的都是云瑯的戰法。 會選的……也是云瑯親自來,一定會選中的地方。 云瑯閉了閉眼睛,在心里反復揣摩。 如果是他叫泥石流正面裹了,會先棄馬,設法運輕功騰身躲避。 躲避不開,會以飛虎爪勾住山石,設法上岸。 ……蕭朔身上沒有云家的流云身法,也沒有飛虎爪。 云瑯胸口疼得厲害,幾乎已痊愈的舊傷撕扯著,眼前一陣陣泛黑,又被他盡力壓制下去。 洪峰最先沖的是襄王的私兵,洪水比人快,跑不及,越踐踏越亂。 若是他來,此時被卷進泥石流里的就該是他。 云瑯身上冷得發麻,他朝奔流的泥漿里探出手,被刀疤撲過去死命扯住,在隆隆水聲里急聲喊:“少將軍!” 親兵們埋伏在兩側,沒等包抄,先眼睜睜見著泥漿土龍漫天卷了襄王的軍隊,撲上來時,已沒了蕭朔的影子。 一群人已拼盡全力尋找,卻終歸一無所獲。洪峰雖過,洪水未歇,這般湍急洶涌的洪水裹著泥漿砂石,下去就會沒命。 云瑯咳了兩聲,撐著槍沒倒下去,看著猙獰冰冷的奪命泥漿。 “……只一次。” 山洞里,蕭朔看著他,聲音輕緩:“叫我做你的劍,護在你身前。” 蕭朔伸開手臂由他束甲,由他系牢背后絲絳,回臂攏在他身后,體溫一點點滲透冰冷甲胄。 …… 蕭朔若不來,叫土龍吞了的該是他。 云瑯慢慢站直,他在蕭朔眼底看見自己的影子,影子和聲音一道灼得他頭疼欲裂:“找……” 話音未落,白馬忽然掙脫韁繩,前蹄踏空朝一處高聲嘶鳴。 眾人愣了愣,皆跟著回頭看過去,錯愕地瞬間瞪圓了眼睛。 云瑯微微打了個顫,他身上幾乎已叫水汽凍得僵了,只抬頭看過去,已經耗盡了最后一點榨出來的力氣。 蕭朔單手拎了只叫馬踏昏過去的野兔,眉峰緊蹙著,牽了垂頭喪氣的黑馬回來。 白馬渾然不知人們心情,興高采烈過去叼那野兔,叫蕭朔身上冷氣一鎮,猶豫了下,繞到黑馬身后甩了甩尾巴。 “琰王殿下!” 刀疤疾步過去:“方才——” “有只野兔忽然經過……驚了馬。” 蕭朔將手里的兔子遞出去,按按額頭:“無事。” 兩匹馬都是他親手養的,原本只是白馬有追兔子的毛病,后來黑馬不知怎么,竟也見了兔子便急著追,追上了便要叼回來給白馬解悶。 他原本想過請馴馬人來矯正,見白馬高興得與云少將軍得意忘形時有得一比,轉念想著戰場上兩軍對陣,總不至于有野兔來回跑,便也擱置了。 誰也不曾想到……兩軍對陣,竟真有兔子。 黑馬只在這時候不聽令,蕭朔勒韁不住,叫馬帶著飛跑了一路。若非那時已將敵軍震懾得原路折返,險些便要誤了大事。 主帥將敵軍調入圈套,卻不曾參與合圍,轉頭便去追了野兔。 他自覺辜負了對云瑯的承諾,心中正煩悶,此時見了眼前泥石流毀得一片狼藉,卻也不由蹙了眉:“怎么回事?” 刀疤欲言又止,回頭望了一眼云瑯,搖搖頭。 蕭朔看清云瑯情形,心下陡沉,過去將人攬住,低聲道:“云瑯?” 云瑯視線始終跟著他,聽見這一聲,眼底終于有隱約光亮泛起來。 身上仍冷得徹骨,云瑯手凍木了,慢慢抬起來,在蕭朔臂間鎧甲上扯了個空。 蕭朔抬手,將他那只手牢牢攥住,叫云瑯偎在自己肩上。 “嚇著了。” 云瑯扯扯嘴角,閉上生疼的眼睛,輕聲嘟囔:“小王爺,唱個歌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呂梁山腳下的臨泉鎮, 盛產野兔,rou質最肥美鮮嫩。 官道上常有馬商車隊來往,整日里看見兵戈刀劍, 是本朝所設防御西夏的軍鎮。 鎮子常年叫風沙埋著, 黃沙遮著太陽,一直連到天邊。 兩騎駿馬從昏黃色的天邊來。 馬是好馬,騎手的功夫也俊, 蹄下生風,在漫天的黃沙里踏起滾滾煙塵。 鎮上最大的店面是間客棧,沒名字,也不掛招牌,向上有三層。 一層大堂里也賣酒,有冷熱菜肴, 若銀子足夠, 還能買到中原腹地嚴禁屠宰的熟牛rou。 陳舊的木樓在風沙里嘎吱作響, 小二勤快,隔一會兒便將桌子仔細擦過一次, 卻還是像蒙了一層厚厚的沙。 馬叫人牽著, 拴在客棧背風的后廄,馬背上的褡褳里不知為何,還有只顛得昏昏沉沉的野兔子。 不用客棧派人照料,有動作利落的沉默騎手打來清水、篩檢草料, 一絲不茍忙碌妥當, 留下一人放哨, 才陸續進了客棧。 大堂最角落的桌子避風,位置好,最干凈整潔。伙計殷勤熱絡, 將看著便身份不凡的兩位爺帶過去:“二位要些什么?咱們軍鎮東西少,都是硬菜,烈酒大rou……” “能充饑的,隨便上些。” 為首的白衣公子落座:“不用酒,兩壇清水——” 他話還未完,一旁黑衣人已緩聲道:“蜜炙兔腿,兩份蒸餅,清炒茭白,一壇熱黃酒。” 這等偏僻的邊陲軍鎮,點這些精致吃食,價錢都要翻著番往上要。 小二聞言一喜,卻又不知該聽哪個的,視線在兩人間轉了轉,猶豫道:“二位客官……” “上些熱水來。” 黑衣人放下一錠雪花銀:“今夜住店,兩間上房,賬一并結。” 小二眼睛亮起來,忙不迭答應,捧了銀子腳下生風地去了。 蕭朔伸出手,在云瑯臂間一扶,同他一并坐在桌旁。 崤山谷內塌方,恰趕上漲水發了山洪,不用圍剿,一場泥石流便將襄王精心藏了多年、不遠萬里調去北疆的精兵去了九成九。 僅剩下那些沖散了的殘兵,已徹底成不了氣候。刀疤帶人飛馬傳信函谷關,找守將派兵來封山搜索,再跑不出去半個。 云瑯追到谷內,以為蕭朔也被卷進了翻騰滾涌的泥流土龍里,身旁親兵攔不住,險些便要眼看少將軍親自下去尋人。 后來峰回路轉,終于見了活著回來的蕭小王爺,云瑯才再聽得進去話。 虛驚一場,他在蕭朔肩上靠了一陣,卻也不曾多說半句,回山洞換下鎧甲,與蕭朔一并打馬出了山谷。 一路到臨泉鎮,再看不出半點異樣。 “由此處一路往北走,過了薛公嶺、赫赫巖山,再沿山角向北走三日,過石千峰,再過子夏山。” 云瑯拾了根筷子,沾了些茶水在桌上隨手畫:“云中山連著的,就是雁門關。” 這條路他走了太多次,已爛熟于心。若快馬沒日沒夜奔襲,只要兩天就能到,路上緩行慢慢走,也只多出三五日。 大軍走不得山腳下的蜿蜒羊腸道,繞大路走,還要慢出不少。 “襄王私兵終歸見不得光,一路上還需遮掩避讓,只慢不快。” 蕭朔看過一遍,記下路線:“縱然再抄近路,十日內插翅也難到,你我還不算太急。” 云瑯點了點頭,按按額角,向后靠了靠。 蕭朔察覺到他動作,伸出手,不易察覺攬在云瑯身后:“不舒服?” “沒事。”云瑯呼了口氣,“有點累,歇歇就好。” 蕭朔凝注他一陣,朝送來熱水的小二頷了下首,拿過搭在盆上的干凈布巾,沾熱水擰干了,替云瑯拭過額間。 一整天的縱馬奔馳,本就極耗體力。云瑯原本已有些晃神,叫溫熱布巾一燙,伸手去接:“我自己——” “只管歇著。” 蕭朔緩聲:“有我。” 云瑯肩背微微一顫,像是叫他哪個字無聲戳了心,扯扯嘴角,閉上眼睛向后靠了靠。 大堂里吃菜飲酒的人不少,亂哄哄熱鬧成一團。 親兵自從進了客棧,就自覺散落在他們這桌四周,看起來坐得隨意,其實已將角落這一處圍得密不透風,進退動靜都能及時應對。 蕭朔握著溫熱布巾,慢慢替云瑯擦過臉,又在盆里浸過,將掌心手背也仔細擦凈。 云瑯的手指仍冰冷,叫他握著,微微發僵。 依舊是絲毫不曾放松的、勒韁持槍才有的力度。 “我的確事先不知道,會有塌方山洪。” 蕭朔低聲說了一句,將云瑯的手握住,放緩力道慢慢揉搓:“此事突然,你我既非能掐會算,也不曾常年研讀地利水經,如何能事先算出來?” 云瑯的手在他掌心微微屈了下,偏了偏頭,沒出聲。 蕭朔看他睫根輕顫,心知此事在云瑯心底遠沒過去,緩聲道:“此番能脫險,多虧你數年前便叫我養馬,借你運氣,才逢兇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