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節
兩人少年時, 他曾隨口說過, 叫蕭小王爺替他養匹馬, 將來好帶著上戰場。 小王爺書讀得好,馬也養得妥當, 只是慣得實在太過無法無天。 若是沒有黑馬時時管教, 一路到北疆,還不知道要嚼沒他幾只袖子。 “襄王要召集封地私兵,定然不敢光明正大。” 云瑯盤膝坐在洞口,攢出來十成耐心, 對著身邊的白馬講道理:“既然要避人耳目, 隨身不能帶顯眼兵器, 最多刀劍匕首防身,戰力天然就會有所折扣。” “這深山老林里面,人影樹影混在一處。以少擊多, 敵明我暗,最適合設伏,” 云瑯靜聽著遠處喊殺聲,單手理著白馬鬃毛,慢慢道:“小王爺找到我的親兵后,應當會先將包圍的圈子撒下去,再派小股放風箏,不斷襲擾,一擊即走。” 白馬打了個響鼻,晃晃腦袋,看著云瑯。 “聽懂了?” 云瑯拍拍它的頸子:“襄王府的精兵,定然訓練有素。知道取舍,不會在敵我不明時戀戰,只求盡快避讓脫身。只要風箏放的得當,只靠小股兵力,就能將他們趕到一處,再借山間地利草木流水作勢,以少圍多,一舉包個餃子……” 云瑯抬頭,看向洞外一處安安靜靜的草叢:“是不是?” 草叢微微動了下,像是叫風掃了掃,轉眼看時,又迅速歸于一片看不出異樣的平常。 云瑯懶得廢話,飛蝗石攜勁風砸過去,砸出了道捂著腦袋竄出來人影。 刀疤站在草叢里,小心翼翼瞄著云瑯。 少將軍看著無恙,行動也自如,氣色看著比往日甚至還好些。 刀疤在草叢里摸了摸,拾回飛蝗石,猶豫一陣,還是輕手輕腳走過來,放回云瑯手邊。 云瑯不看他,循著喊殺聲朝叢林深處望過去:“小王爺叫你來的?” “……是。” 刀疤硬著頭皮道:“少將軍——” “少什么將軍。” 云瑯淡聲道:“他叫你來找我,你就真來了?出征前我是怎么下的令?” 刀疤怕云瑯發火,卻更怕他這樣看不出喜怒神色,打了個激靈,埋頭低聲:“少將軍說,凡事以琰王殿下為先。若有危險,先護著琰王殿下,左右前后護持,斷不可有失……” 刀疤咽了咽,急聲道:“只是——” 云瑯:“只是什么?” 刀疤再不敢說半個字,單膝跪下來。 琰王殿下此時正在山林中,帶了人圍剿襄王的私兵。 于啃慣了硬骨頭的朔方軍看來,固然不算什么大仗,可在少將軍這里,無疑已不容得絲毫馬虎慢待。 連將軍帶著大軍走函谷關,琰王身邊沒有玄鐵衛護持,刀劍無眼,再怎么也難保全然無事。 少將軍人在山洞里守著,將仗交給琰王殿下去打,看似穩坐,心里無疑已快急瘋了。 “怎么就急瘋了?” 云瑯看不慣他這個臉色,皺了眉,一手仍把玩著馬韁:“我便不能運籌帷幄?小王爺打他的仗,我跟著急什么?” 刀疤瞄了瞄云瑯身上的全副披掛,又看了看云瑯另一只手牢牢攥著的虎頭亮銀槍,一時仍有些擔心少將軍坐不住跳起來,持槍縱馬殺出山洞,去將襄王私兵直接剿干凈。 少將軍有多看重琰王,眾人心里都明凈。刀疤知道云瑯心里焦灼,不敢頂嘴,盡力回想著老主簿教過的好聽話:“是。少將軍運籌帷幄之中,琰王殿下決勝千……千步之外。” 刀疤仔細數了數來時的路,發覺千步也說得多了,又改口:“六百七十五步之外。” 云瑯莫名掃他一眼,到底繃不住,搖頭笑了一聲。 刀疤一陣驚喜:“少將軍不生屬下的氣了?” “生你什么氣。” 云瑯微哂,將攥溫了的槍桿松開,揉揉脖頸:“我擔心小王爺,心里煩,沒忍住撒火罷了。” 刀疤既然能追來,帶的親兵無疑都是朔方軍,剿慣了戎狄的長刀鐵騎。有蕭小王爺調度運籌,借地勢對付襄王這些私兵并不費力。 蕭朔既然會叫刀疤來山洞找他,顯然也是因為戰局并不緊迫,不想叫他心中太過擔憂。 …… 關心則亂。 云瑯深吸口氣,將胸中盤踞的焦灼慢慢清干凈,閉了閉眼,收起刀疤撿回來的飛蝗石,握在掌心。 雖說琰王府的存貨還有不少,分量太沉,帶出來的卻畢竟有限。 能節省時,還是要省著些用。 “仗打得如何了?” 云瑯將飛蝗石收進袖中,重新握回槍桿:“小王爺如何排兵布陣的?” “少將軍不是都知道了嗎?” 刀疤愣了愣:“我們按著王爺說的,小股再三襲擾……那些襄陽兵急著趕路,加上我們隱在林間看不清,摸不透有多少人,只一味要退讓躲避,叫我們盡數趕進了一條狹長山谷里頭。” “王爺說我們已露過面了,再短兵相接,叫那些人認出來,就會猜出我們兵力其實有限,故而不必再多參戰,只在后方壓陣即可。” 刀疤依言復述了一遍,看看云瑯,有小心到:“王爺又說,少將軍一個人在山洞里,沒人陪著說話,心中定然煩悶,叫我回來看看。” 他蹲在草叢里,聽見云瑯同馬耐心閑聊,一絲不差地講著琰王的排兵布陣,還以為琰王殿下臨走時同少將軍商議過。 這幾年間,云瑯四處逃亡,身邊無人跟隨,也不知這樣同馬匹野兔、草木石頭說了多少話。 刀疤想著方才見的情形,看著云瑯,心中更是難過:“當初少將軍帶著我們打仗,夜里無聊了,都要抓十幾個人陪著吃酒聊天……” “打住。” 云瑯一陣頭疼:“這個你們也跟王爺說了?” 刀疤遲疑了下,點點頭:“我們怕琰王夜里同少將軍一處睡覺,規矩太多,不陪少將軍喝酒說話。” “我們兩個夜里——” 云瑯話頭一頓,耳根不由自主燙了燙,咬咬牙:“不用喝酒說話。” 刀疤猶豫了半晌,皺皺眉,小心勸道:“琰王殿下已夠順著少將軍的了,的確不能再在少將軍睡不著的時候,起來給少將軍唱曲子聽……” 云瑯眼前黑了黑: “這個同琰王殿下說了嗎?” 刀疤遲疑著瞄他,點了點頭。 過去那些年在北疆打仗,少將軍還未及冠,第一次隨端王爺打仗,才不過十五歲。 個頭都還沒徹底長成的小將軍,跟著朔方軍不遠千里去北疆,爬冰臥雪住帳篷。刀下頭一回飲了滾熱的血,連夜噩夢,睡都睡不著。 有軍法約束,又不能時時去端王爺的帳子里。云瑯就一個人坐在瞭望的烽火臺頂上,一整宿一整宿地看星星。 他們這些個軍中莽漢夯貨,不知云少將軍口中有一句沒一句哼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云瑯看的那些星星究竟有什么好看。 整個先鋒營湊在一塊兒,研究怎么哄小將軍高興。趁軍法官不在偷著換來牧民的青稞酒,湊在一塊兒喝酒聊天,就只剩下了學著京里那風雅的酒樓戲園子,給頭次來北疆的小將軍弄曲子聽。 汴梁的小調太柔美了,和著怡人暖風,能叫人平白醉酥了骨頭。軍中沒人會唱,只有連樂聲也沙啞的塤簫,斷斷續續散在風里,吹出一首《涼州詞》的調子。 “少將軍剛來北疆時,第一回 上陣殺敵,刀下見了血,叫噩夢纏著夜夜睡不著,要聽曲子才能合眼。” 刀疤小心道:“我們怕……” 云瑯愁得胸口疼:“怕什么?” “萬一再叫什么嚇到了呢?” 刀疤悶著腦袋,訥訥道:“琰王那般嚇人,街頭小兒叫他看一眼都不敢哭了,這種事說不準的……” 云瑯叫這群貼心的屬下處處照料,一口氣郁結在胸口,盤膝坐著,幾乎有點想帶著白馬趁亂私奔。 …… 幾乎是才冒出這個念頭,遠處山間,忽然傳來一聲格外沉悶的轟響。 “什么聲音?” 刀疤心里也一提,跟著看過去:“不是我們打仗的那一頭啊……” 他話音未落,山洞前,原本清澈的澗流溪水忽然渾濁起來。 水流瞬時湍急,越漲越高,轉眼漫出了兩側的平坦溪床。 刀疤盯著溪水,心中驟沉:“糟了,怕是昨夜淋雨泡松了土,那邊有山塌了,少將軍——” 他邊說邊抬頭,張了張嘴,話頭一頓。 一道颯白影子已卷上馬背,挾著勁風,自他眼前飛掠了出去。 - 白馬像是也察覺出了事,蹄下生風,跑得如同一道雪亮閃電。 云瑯狠命策馬,叫心頭沉重冰冷的寒意墜著,視線反復掃過幾條蜿蜒支流。 他的確來過幾次洛水河谷,卻都是連病帶傷,撐著最后一口氣過來,栽進山洞里人事不省個幾天,緩過勁來便走。 來往數次,都是匆匆來匆匆去,也不曾留意過有沒有塌方山崩。 這片河谷緊鄰的蟒嶺是易風化的巖土,叫雨水泡松了,塌下來已足夠危險。若是這些沙石土塊再混進洛水河道,就成了奪命的泥流土龍。 腰脊的酸痛還未散,云瑯用力閉了閉眼,眨去淌到睫間的冷汗。 山洞地勢不陡,洞前只有條澗溪支流,縱然漲水也無非是漫溢些出來。留在山洞里,無論如何都是安全的。 可此處遇到襄王私兵,難保這些人不會暗襲沿路關隘,無論如何不能坐視。 若是蕭朔不將這場仗搶了,此時帶兵圍剿的原本該是他。 …… 本該是他。 云瑯策馬提韁,正要跨過一道裂谷,白馬忽然嘶鳴一聲,人立而起。 馬蹄在濕漉漉的石頭上打滑,云瑯盡全力勒住韁繩,手中長槍扎進旁側石壁,助白馬重新穩住站實。 眼前的情形,幾乎叫他渾身血液盡數冷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