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節
云瑯在他頸間貼了帖:“不大,沒你府上那個舒服,勝在頂上有條裂隙,可透進來些夜色。” 云瑯還想說些話,聽著蕭朔胸口傳來的有力心跳,卻忽然不想說了,只笑一笑:“去泡泡,解解乏。” 蕭朔俯身,將云瑯抱起來。 云瑯的甲是輕甲,卻也有些分量。他不由一愣,堪堪扶住蕭朔肩膀:“做什么?我如今又沒傷沒病——” “你累了。” 蕭朔吻了吻他潤著濕氣的眉睫:“歇一歇。” 云瑯話頭稍頓,抬頭望了蕭小王爺一陣,明潤眼底慢慢熨過些暖熱,指了個方向,闔眼埋在蕭朔肩頭。 秦嶺地勢險峻,南北分明,南側顯然比北坡暖和得多。 幽深莽林里,回響著空谷間清脆的鳥啼蟲鳴。 地熱涌泉藏在山洞深處,蕭朔將云瑯抱進去,放在一處平坦些的石臺上,穩穩攬著,替他解甲。 幾日前,城隍廟那一場仗,追擊的暗兵營與值守禁軍撞在一處,越廝殺心越寒。 值守的禁軍原屬侍衛司騎軍,追襲的是出身侍衛司的暗兵營。禁軍顧念昔日同袍之情,處處留手,卻險些被暗兵營尋了空子,吃了大虧。 蕭朔帶人趕到時,侍衛司的騎兵校官腿上受了傷,瞪著暗兵營的狼頭刀,目眥欲裂,嘶聲喝問:“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昔日同袍,偏偏輕易就能倒戈相向。 為什么原本的袍澤摯友,因為一道皇命,一樁世事,就能決裂至此。 …… 為什么明明要去為國死戰,卻還來不及朝敵人揮刀,背后已經捅來了泛著寒氣的狠毒刀尖。 蕭朔將云瑯肩甲卸開,擱在一旁,低頭去解他背后束甲絲絳。 兩人這幾天都放開了跑馬,未曾留下什么余力。云瑯此刻放松下來,整個人都有些打晃,靠著他胸肩慢慢向下滑。 蕭朔吻著云瑯的眉梢眼尾,手上利落,替他解了鎧甲:“先別睡。” 云瑯咳了咳,含混道:“沒想睡……前些天城隍廟那場仗,你知道皇上也來了嗎?” 蕭朔低聲:“知道。” 云瑯微訝,抬頭看他:“知道?” “若暗兵營贏了,皇上當即就會出來,恩赦禁軍擅動之罪,再將你我治罪下獄。” 蕭朔點了點頭:“可惜暗兵營已成強弩之末,再不復昔日威風……他已徹底慌了。” 云瑯失笑:“換我我也慌。跑了一個襄王,如今你我竟也這么光明正大的跑了。他坐在那個皇位上,只怕日日一睜眼睛,頭頂便懸著兩把劍,不一定哪把要掉下來。” “既已懸著,不在乎再多懸幾日。” 蕭朔眸底一瞬深冷,闔眼斂了:“你若不出來,我本想兵圍城隍廟,與他簽下盟書血誓。他若不傷你,安安生生容納變法,我便留他一命。” 云瑯當初跑到城郊,的確曾在城隍廟被逼著立了個血誓,可也萬萬想不到小王爺錙銖必較至此,一陣頭疼:“倒也不必記仇到這個地步……” “為何不必?” 蕭朔道:“欠你的,本就都該討回來。” 云瑯不由失笑:“照這么說,你欠我的,我莫非也該討回來?” 蕭朔抬眸,望他一眼。 云瑯臉上帶著笑,目光卻罕有的嚴肅認真,隱隱透出明凈鋒芒,看不出半分要開玩笑的意思。 蕭朔靜坐良久,闔了眼,點點頭:“我與你自幼相交,既是袍澤又是摯友。卻只知仇恨目蒙心盲,不解你苦心,以怨報德,害你孤身遠走,最該重罰。” 云瑯靠在他肩頭,抬起胳膊抱著他,聲音貼在蕭朔耳畔:“如何重罰?” “我欠你的,無論是罰是討,都該罪加一等。” 蕭朔低聲道:“家法在你手里,你要如何罰——” 云瑯在背后解了蕭朔的胸甲,一只手探進冰冷鎧甲。他特意催動了些內力,掌心溫熱,慢慢暖著琰王殿下叫寒意侵襲的胸背。 鐵甲冰寒冷硬,束縛著人動作,偏偏有了這一層禁錮,反倒襯得透過衣物布料那一點薄薄的熱意格外分明。 云瑯伏在他肩頭,呼出的氣擦過蕭朔耳廓,溫涼柔和,細細拂進心底。 “好罰。” 云瑯笑道:“翻倍再翻倍,按賭坊高利貸,利上起利,本一還三。” 蕭朔闔眼,死死壓住筋骨下被激起的微栗:“好。” 云瑯抹了他的肩甲,與自己的收在一處,慢慢道:“算上夢中,我有十七次……捧腹大笑時回頭找你,沒找到人,很是難過。” 蕭朔怔了怔,睜眼定定看他。 “你要陪我笑五十一次,最暢快的,笑到站不住那種。” 云少將軍算得很清楚,埋頭撿了塊石子在地上寫寫畫畫:“一年還不上,就再滾一番利。” 蕭朔伸手攬住他,啞聲道:“云瑯。” 云瑯埋頭算賬:“有七十二次,我烤出來的魚和兔子肥的流油,又香又好吃,卻沒法分給你。” “云瑯。”蕭朔用力閉了閉眼,“你不必如此寬慰我,我并非囿于過往,只是——” “誰寬慰你?” 云瑯拋了手中的小石子,拍拍手抬頭:“一年三百六十日,兩千一百六十天,我在夢里輾轉驚醒。若是在家,我一抬腿就能翻進你的書房,賴在你燈下搶你的書,搶你的酥酪喝。” “兩千一百六十天,翻三番,就是六千四百八十天。” 云瑯胡言亂語:“你若是一年內還不上這六千四百八十場大夢……” “還不上的。” 蕭朔低聲:“一年只有三百六十日,日日夜夜榻上高臥,也還不上。” “……” 云瑯一時大意,沒算這個,張口結舌半晌,索性胡攪蠻纏:“不管,你若還不上,便——” 蕭朔抱住他,親了親云瑯的眼睛:“便再拖一年,再翻三番。” 眼睫叫氣流輕輕擾動,泛起一陣酥癢,化成細小的噼啪火花,順著脊柱竄進心臟肺腑。 石崖上水滴緩緩匯聚,晃一晃,滴答一聲,敲在平靜水面上。 洞內寂靜,能聽見血在肺腑里灼燒呼嘯,橫沖直撞,沸出沛然滾熱。與心跳一道,全無保留地撞在另一處緊緊貼合著的胸口。 云瑯微微打了個顫,嗓子不自覺啞了,低聲道:“那豈不是更還不上……” “又還不上,只能再拖一年。” 蕭朔慢慢吻著他,嗓音低啞卻寧和,像是終于豁開了那層最深的枷鎖,將真心完完整整、不留余地的捧出來:“年復一年,一世復一世,你只管向我來討。” “生生世世。”蕭朔輕聲,“我賠你千萬場好夢。” 云瑯胸口尖銳一疼,沒說話,閉了眼睛。 洞內微涼,兩人都解了甲,此時衣物已有些單薄。 云瑯被他胸肩手臂裹著,胸口一時澀住了,將臉埋進蕭朔肩頭衣物,低聲抱怨:“冷。” 蕭朔將云瑯抱起來,沿溫泉坐穩,叫溫熱水流漫過兩人胸肩,慢慢拍撫著云瑯繃緊的瘦削脊背。 云瑯在他懷間微微顫了一陣,放松下來,直起身。 蕭朔迎上他的視線,抬起只手,在云瑯眼尾屈指輕輕按了按。 云瑯有些難為情,偏過頭,呼了口氣笑笑:“好了,帳劃清了,你不必再覺著欠我。” 今日一時松懈,竟又犯了不爭氣的毛病。云瑯抬手胡亂抹了兩把眼睛,笑了笑:“真要論起來,咱們兩個誰不欠?就別爭這個了,我還欠著你的……” 蕭朔輕聲:“是。” 云瑯:“……” 云瑯:“?” 蕭朔抬手,從岸邊拿過云瑯隨手拋下的那顆石子。 “小王爺。”云瑯心情復雜,“我就是同你客氣一下。” 蕭朔一手攬著他,靜靜抬眸:“云少將軍怕了,要賴賬?” 云瑯心道完了,他平生最怕激,尤其怕蕭小王爺激,此時分明知道眼前是個坑,嘴已搶在腦子前頭慷慨道:“自然不怕!你——” 蕭朔點點頭:“好。” 云瑯一個縱身跳進了坑里,按著胸口,奄奄一息。 “這些年來。” 蕭朔靜了片刻,石子慢慢劃下一道:“我想同你一處,想吻你,想擁你入懷。” 云瑯凝神聽了半晌,大松口氣,囫圇點頭:“我當是什么,這個你隨便……” “此事便不討了。” 蕭朔道:“總歸從今往后,時時可在一處,不必特意計數。” 云瑯張了張嘴,竟也無處反駁:“……不錯。” “至于想將你捆在榻上,從此困在身邊,再不叫你亂跑。” 蕭朔垂眸:“再做一條鎖鏈,將你我鎖在一處,我也想了千百次。” 云瑯:“……” “此事只是想想,也不討了。” 蕭朔:“你不必在意。” 云瑯現在就有些在意,謹慎從蕭小王爺懷里蹭出來,不著痕跡悄悄往岸邊挪。 蕭朔并不攔他,伸手在云瑯可能被嶙峋石底磕碰處墊了下,免得云瑯不慎硌傷膝蓋,又用石子慢慢劃下一道。 “這個也不討,那個也不討。” 云瑯總覺得最后那一道莫名不詳,跪在蕭小王爺腿上,謹慎回頭:“你究竟要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