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節
云瑯不再多說,策馬直奔城隍廟,去尋小王爺兵分兩路了。 連勝回身,詢問身后將校:“如今軍中,論官銜最高的是哪個?” “本朝重文抑武,文官無論職權,一律比同級武官高。” 韓從文是兵部尚書嫡子,自幼耳濡目染,垂首稟道:“故而論起官銜,也是文官高些。” “我知道。” 連勝點點頭:“只說哪個最高就是了。” “從軍文職由樞密院派發,王爺與云將軍出兵時,未經樞密院,軍中文職混亂。” 韓從文道:“很多職位……尚且空缺。” “如何這般麻煩?” 連勝皺緊眉:“不管這些,現今軍中文武職位,有人的一并算上,哪個最高?” 韓從文:“景王。” 連勝:“……” 樹林之后,喊殺聲漸消,已能聽見禁軍看見云少將軍親自施展身手的歡喜呼聲。 連勝立在原地,進退兩難,深吸口氣。 轉回頭,去輜重營的押運糧草的車里找人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永興軍路, 河中府。 巍峨秦嶺沉默在暮色里,兩騎駿馬一前一后飚過,踏在雪上, 濺開一片撲面的清涼雪粉。 云瑯抹了把眉睫間的淋漓汗水, 勒了韁繩,堪堪收住跑得暢快的白馬,回頭等蕭朔追上來。 蕭朔跟上, 勒馬與他并轡:“到了什么地方?” “秦嶺。” 云瑯抬袖拭了汗,解下水囊灌了兩口,拋過去:“翻過去,就進崤山了。” 山路陡峭,稍不留意就要墜落山澗。蕭朔始終守在道路外側,不能徹底放開了跑, 這些天跑下來, 終歸還是較云瑯慢出了幾個馬身。 黑馬不爭勝, 過來蹭蹭白馬的頸子,貼一貼云瑯掌心, 溫馴地打了個響鼻。 云瑯扒拉開不滿頂撞的白馬, 揉了一通黑馬的鬃毛,喂過去一把甜玉米粒。 前朝的都城就在永興南路,到如今仍置京兆府轄諸縣,關中平坦沃野千里, 歷代相傳的天府之土。 崤山險峻, 多高山絕谷, 守在關中平原邊界,與函谷關共成天塹,是兵家必爭的要塞。 兩人隨軍走到第三天, 在城隍廟將別有用心的尾巴一并了結,便不曾再跟著大軍,只管放開韁繩痛快策馬。渴了餓了就著山泉吞干糧,困了找棵樹,席地幕天倒頭便睡,竟反倒比京城暖榻更踏實得多。 蕭朔喝了兩口水,細看著云瑯氣色。 這樣幾天幾夜的縱馬疾馳,極耗費體力,對云瑯來說并不輕松。 可云少將軍除了臉色蒼白些,鎧甲披掛穩坐馬上,一雙眼睛卻亮得透徹分明,笑意滿蘊在眼底,一晃便能漾出來。 云瑯叫他盯個不停,有些好奇,低頭看了看自己:“有什么好看?” 兩馬并行,蕭朔探身,將水囊系回云瑯身側。 他如今已很清楚該怎么治云將軍,不急不緩,垂眸慢慢道:“你。” 云瑯張了張嘴,耳后驀地一燙,紅通通自馬背上xiele氣,閉上嘴老老實實滑下來。 “梁太醫說,郁氣盤踞,不亞于病傷磨人,如今看來的確不錯。” 蕭朔與他一并下馬,將兩匹馬韁繩系在一處:“若早知這樣跑一跑,便能叫你心胸舒暢,我年前就該陪你出來跑馬。” “你早出來,我也未必跑得動。” 云瑯扯了下嘴角,搖搖頭:“再說了,跑馬固然暢快,值得高興得也不是這個……” 蕭朔問:“是什么?” 云瑯抬頭,看著蕭小王爺當真等著銘記于心的專注神色,沒繃住樂,以牙還牙:“你。” 蕭朔腳步微頓,抬起視線看他,眸底映住云瑯身影。 “此天此地,此景此人。” 云瑯將韁繩從他手中抽了,隨手扔出去,由黑馬帶著白馬閑逛吃草:“你只看我心胸舒暢了?小王爺,我帶你出來是散心的。” 這些年,守京城的是蕭朔,守著家等他回來的是蕭朔。 繁花錦簇無間深淵,最該扯斷禁錮砸了籠子,出來好好透透氣散散心的是蕭朔。 他四海為家,從天涯海角回來,見了好的東西,想給蕭朔看。 云瑯有意叫他舒心,將蕭小王爺拉過來,一并站在山脊上。 隆冬才盡,春寒尚且料峭,秦嶺北面尚有積雪,南坡已覆了滿滿當當的蒼翠葉色。 目力所能及處,經冬霜雪,一片郁郁蔥蔥生機勃勃。 “《括地志》里說過,當年文王避風雨就在東崤山。幽深可蔭,谷深坡陡,來往行人畏懼,不敢輕入。” 云瑯攏住蕭朔的手,一本正經地背了半段,側頭朝他笑了笑:“在這種地方扎個營,住上十天半月,遠比京城逍遙……” “佑和二十八年,你自北疆回轉,遇守關駐軍追擊,墜落山谷。” 蕭朔問:“就是此處?” 云瑯一僵,氣急敗壞:“這么好的氣氛,你就不能說點別的?” 蕭朔垂下視線,看著兩人腳下的陡峭懸澗。 “你以為我掉下去,摔在石頭上摔碎了,又自己把自己凄凄慘慘地拼起來,哭著在石頭上刻到此一游?” 云瑯戳過去一排眼刀,呼哨一聲示意黑馬跟上,扯了蕭朔的手,朝一處看似險絕的斷徑過去。 蕭朔不問,只由他扯著,踩過及腰高的叢生雜草,一路向下。 “你那時在宮中,叫先帝押著拔毒,還沒來得及派人出來找我吧?” 云瑯拽著他,一路念念叨叨:“早同你說了,侍衛司那些消息就信不得。十條有七條是我放出去的假消息,剩下三條是他們連假消息都沒找著,硬著頭皮回去編的……” “函谷關守軍是我的舊部,替我遮掩了蹤跡,說我墜崖不知所蹤,其實在崖底幫我偷著蓋了木屋,讓我養了大半個月的傷。” 云瑯站定,回手來拉蕭朔:“有句話我不曾騙你。我這個脾氣,從來不像有些人那樣自討苦吃,能過得多舒服就多舒服。” 蕭朔借了他的力跟上,抬起視線:“你這個脾氣,話里若不損我一句,夜里都睡不安穩。” 云瑯樂得頭暈,叫蕭朔反扶了堪堪站穩,扶了把身旁古樹,扯著他轉過幾個急彎:“莫非我說得不對?整日自苦,就該板板你這毛病……到了。” 這條路看似險峻,腳下卻意外的穩當。只是叫草蓋得半分也看不出來,又九折縈回,若非事先走過,絕發現不了。 不止兩人下來得順利,黑馬叼著白馬的韁繩,不用人牽,竟也跟著一路跌跌撞撞順了下來。 “可惜急著趕路,此處不是養傷處了……天色晚了,住一宿再走。” 云瑯繞木屋轉了幾圈,尚算滿意,點了點頭:“這里有條近路,沿洛水河谷過去,不必翻山過函谷關,一路能直插到朔州城外。” 云瑯繞著國境跑了幾個圈,后來幾次偷著回北疆查看邊防,都是走的這一條路。 蕭朔將馬拴在青草茂盛處,走到木屋前細看了看。 雖然難尋,又隱在谷底河畔,木屋前后卻不見荒草,并不顯得多蕭索荒敗。 蕭朔將柵欄推開,看過門窗:“此處還有人來?” “函谷關守軍。” 云瑯熟門熟路揭開井蓋,打了桶水洗臉:“前些年不是總有我在逃亡路上喪命的消息?他們一聽說我死了,就來這里哭祭燒紙,打掃干凈喊魂兮歸來。” 云瑯屈指算了算:“五年來,大概哭祭了十七八次。” 蕭朔:“……” “去歲年底,我還想來住幾天再走,來得不巧,正趕上那一撥流言傳到函谷關。” 云瑯現在想起當時情形,還感慨良多:“他們燒過紙,磕了一個頭,喊完魂兮歸來,我剛好跳下來……” “……”蕭朔:“之后呢?” “我歸來了。” 云瑯唏噓:“函谷關守軍險些當場送走好幾個。” 蕭朔咳了一聲,深吸口氣扶了柵門,堪堪側過頭。 云瑯壓了笑,繞著小王爺團團轉了幾個圈,總算在他眼底也看見了笑影,襟懷大慰:“笑得真好,再笑一個。” 事關云瑯生死,蕭朔本不愿在這種事上這般不端正。盡力壓了幾次,掃見在眼前晃來晃去的云少將軍,終歸還是沒能壓得住,扶著額低了頭。 云瑯就喜歡看這個,嘴角大大揚起來,伸手將人抱了,在蕭朔嘴角輕輕一咬。 蕭朔抬手,攬護住他腰背,低聲道:“別鬧——” 云瑯卻不抬頭,不顧鎧甲硌著,手臂牢牢圈在蕭朔背后,用力抱了抱。 蕭朔力道稍頓了片刻,將云瑯頭盔摘下來,連束發的發帶也一并解了,掌心覆著云瑯腦后,輕輕揉了揉汗濕的黑發。 “你知道我為何忽然急著回京?” 云瑯埋在他頸間,低聲道:“就是那日,我忽然發覺……很想將這件事講給你聽。” 一個人打仗,一個人逃命,一個人咬碎了牙和血吞裹緊傷口跌跌撞撞掙命,撐一撐就過去了,都沒那么難熬。 云瑯躲著追兵也躲了蕭朔這些年,遇上件開心的、能笑破肚子的事,第一樁反應,竟還是笑得邊跺腳抹淚邊回頭,伸手去扯蕭小王爺的袖子。 “我回頭,沒摸見你的袖子。” 云瑯輕聲:“忽然想見你,想得要命,想得一刻也再站不住。” 蕭朔胸口狠狠一扯,熱意沸頂,將云瑯死死攬住。 “屋后有個山洞,往深走,里面有處地熱涌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