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準(zhǔn)將玉牒打開，掃過一遍，神色微愕。

    此事朝野不知，衛(wèi)準(zhǔn)壓下心底念頭，不著痕跡，與商恪對視一眼。

    “琰王殿下！”

    都尉堪堪掙回心神，急道：“我等絕無他意！就只來奉旨巡守，盤查生人……若有說法，隨便給一個便是了！”

    都尉追了幾步，被開封尹擋了路，抬手便要排開：“王爺！今日絕非有意為難――”

    “確有說法。”

    衛(wèi)準(zhǔn)道：“并非隨口攀扯。”

    都尉叫他攔著，皺緊了眉：“什么？”

    衛(wèi)準(zhǔn)回頭望了一眼屋內(nèi)，又看了看手中玉牒。

    “有話便說，不必在這里糾纏！”

    都尉心知招惹了天大的麻煩，心中焦灼，沉聲道：“里面那一個――”

    “先帝御筆，明璽朱印。”

    衛(wèi)準(zhǔn)捧了玉牒，再三確認(rèn)過，仔細(xì)合攏：“里面的那一個，的確是……琰王明媒正娶的御賜王妃。”

    -

    暗衛(wèi)碰了一鼻子灰，又不慎撞在釘板上，挑起了琰王對大理寺一脈的殺意。

    昔日之事，有大理寺一樁，便有侍衛(wèi)司暗衛(wèi)一件，半分脫不開干系。

    都尉自知巢傾卵破，半句再不敢多說，失魂落魄匆匆走了。

    云瑯坐起來，靠在榻上，看著來巡查的開封尹、來訪友的商恪、來尋人的參知政事，心情復(fù)雜：“今日之事，怪我疏忽……”

    “與你何干。”

    參知政事不以為意，坐在桌前：“暗衛(wèi)是皇上爪牙，如今視你們作眼中釘rou中刺，又不敢正面對上，尋釁滋事罷了。”

    “今日不來，明日也要尋別的由頭。”

    參知政事要拿茶杯，在桌上看了一圈，竟半個茶杯沒能見到，只好將手落回去：“琰王方才……可是動了殺機(jī)？”

    蕭朔垂眸：“是。”

    他答得平靜，此時坐在榻邊，深黑眸底山高水遠(yuǎn)，竟連方才的冰寒殺意也不見了。

    參知政事看他半晌，輕嘆一聲。

    商恪明白老師這一聲嘆的是什么，眼中透出慚色，垂首受教：“是學(xué)生沉不住氣，方才要緊處，進(jìn)退險些失當(dāng)……”

    “你心有牽掛，關(guān)心則亂罷了。若今日侍衛(wèi)司要拿的是云將軍，琰王殿下也未必真能滴水不漏。”

    參知政事擺了下手，并不教訓(xùn)他，視線落在衛(wèi)準(zhǔn)身上，卻終歸一刻復(fù)雜：“老夫只是不曾想到……你當(dāng)初不肯結(jié)親，原來是為這個。”

    商恪一愕，匆忙起身：“老師，我――”

    “有什么好？不識時務(wù)，不知進(jìn)退，鐵疙瘩一塊。”

    參知政事皺了皺眉：“喝醉了耍賴，哭得倒是很響亮。”

    衛(wèi)準(zhǔn)：“……”

    商恪：“……”

    云瑯坐不住，咳了一聲：“此事怪我，不該與小王爺合謀，騙衛(wèi)大人灌酒。”

    好好一位鐵面無私開封尹，攤上這一群人，命數(shù)實(shí)在坎坷。

    云瑯有意幫忙，一片好心道：“衛(wèi)大人這些年來，心中始終牽掛商兄，念茲在茲，幾乎便要投井。”

    “……”衛(wèi)準(zhǔn)面上薄紅，咬牙沉聲：“云將軍！”

    “投井……一片冰心，化清風(fēng)明月。”

    云瑯收了調(diào)侃，視線落在商恪身上，慢慢道：“清君袖，慰君懷，蕩君心。”

    商恪滯住，臉色隱隱泛白。

    蕭朔伸出手，按上云瑯手臂，眼底至深處輕輕一攪。

    云瑯叫他一牽，扯回心神，朝蕭小王爺笑了笑：“這話不說給你，我若投井，化成怨鬼，天天在你榻下睡覺。”

    蕭朔看著云瑯，眸底映著他，沉靜清明。

    云瑯叫他看得微虛，心道就不該多嘴幫忙，飛快扯開視線看了看呆若兩只木雞的開封尹與商恪，右手摸了顆飛蝗石，見機(jī)行事瞄準(zhǔn)了輕輕一彈。

    衛(wèi)準(zhǔn)膝彎一麻，腿上瞬間沒了力氣，一頭險些栽倒，被商恪抬手倉促扶住。

    衛(wèi)準(zhǔn)是文人，不明就里，只當(dāng)自己沒能站穩(wěn)，匆匆借力站直：“多謝商兄……”

    臂間力道仍在，沒有要順勢松手的意思，衛(wèi)準(zhǔn)怔了片刻，遲疑抬頭。

    商恪靜垂著視線，一只手扶著他的手臂，眼底看不出半分神色，骨節(jié)繃得泛白。

    參知政事找了半晌，沒看見半只茶杯，只得接了蕭朔倒的一碗茶，抿過兩口，嘆一聲擱在了桌邊。

    ……

    云瑯仁至義盡，不再多管，向背后攏著的手臂靠了靠，又瞄了一眼蕭小王爺。

    多說多錯，今日怕是來戳小王爺心的。

    云瑯咳了下，握住蕭朔的手，挨個手指慢慢捏遍，在他手心慢慢寫著個“鬼”字。

    蕭朔垂眸，將他那只手?jǐn)n在掌心，溫聲道：“求之不得。”

    云瑯不想讓他知道的事，他都可以不知道。少將軍將這一片心留給他，他珍之重之，不受無益之事糾纏煩攪。

    不化清風(fēng)，不慕明月。

    云瑯愿意化作冤魂，那也很好。

    做個厲鬼朝夕相伴，少將軍想嚇唬誰，便一起將腦袋藏了，扯出舌頭渾身是血地倒掛在人家的門口。

    “大理寺之事，我意已決。”

    蕭朔握著云瑯微涼的手，看向參知政事：“我二人臨走前，會將大理寺明暗枝蔓鏟除干凈，至于后來人，勞大人師徒費(fèi)心。”

    參知政事看著他，眼底一瞬復(fù)雜，沒有立時應(yīng)聲。

    襄王兵敗當(dāng)晚，大理寺卿便已被侍衛(wèi)司暗兵營處置干凈，再掀不起風(fēng)浪。

    可這些年來，大理寺仗著皇上縱容，官員吏衙盤根錯節(jié)，與朝中勾連無數(shù)，人人徇私個個舞弊，亟待處置的又豈止一個替襄王賣命多年的大理寺卿。

    琰王如今有力挽狂瀾、平叛定國的大功，在朝中沒有親故，不受掣肘。要剿凈烏煙瘴氣連根爛透的大理寺，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

    只是……雷霆手段，兩面皆是透血利刃。

    “要剿除大理寺枝蔓勾連，大半個朝堂都要動蕩，樹敵無數(shù)。”

    參知政事握了茶碗，看向蕭朔：“今日一問，你果真無意――”

    “無意。”蕭朔道，“整肅朝堂，清明社稷，我會做完再去賣酒。”

    參知政事已經(jīng)聽了一遍云瑯的宏愿，眼看如今琰王竟也能將這些東西坦然混在一起說，一陣頭疼，按了按額角：“……罷了。”

    變法定規(guī)，裁撤冗政，云瑯與商恪說得已很清楚。

    倘若能叫朝堂秩序完備、律法周全，由上至下自會運(yùn)轉(zhuǎn)，治不聽君，民不從官，處處依法而行，不需代代明君。

    “老夫原本只想換個干凈些的朝堂，沒有結(jié)黨營私、烏煙瘴氣。”

    參知政事苦笑：“你們兩個……弄出來了多大個差事。”

    “是難些，為后世計(jì)，相爺與商兄只管放手施為。”

    云瑯笑了笑：“山河社稷，我們兩個來鎮(zhèn)。”

    參知政事心底一震，迎上云瑯眼底朗凈明徹，終歸無話。

    當(dāng)年與先帝君臣對飲，席間酒酣處，蔡補(bǔ)之拍案眉飛，興致勃勃說起自己的兩個學(xué)生。

    可定家國，可鎮(zhèn)河山。

    參知政事壓下無數(shù)念頭，起身一禮，扯著學(xué)生與送上門的開封尹匆匆出門，離了酒樓，一路備車回了相府。

    云瑯?biāo)腿顺鲩T，呼了口氣，扯扯嘴角，心力松下來。

    今日事大，他始終凝神應(yīng)對，此時一口氣松了，才察覺到體內(nèi)壓不住泛上來的倦意。

    腕間骨節(jié)仍隱隱酸疼，卻已比起初好了太多，不必再費(fèi)心強(qiáng)忍。

    云瑯叮叮當(dāng)當(dāng)晃了晃鐵鏈，總算有了閑暇，同蕭朔翻舊賬：“琰王妃？”

    蕭朔一頓，伸手去解他腕間鐵銬。

    云瑯揚(yáng)起兩只手，不叫他打岔：“玉牒是怎么回事，輩分怎么差出來的？”

    “先帝那時唬我，說我是先皇后養(yǎng)子，竟還說得有鼻子有眼！”

    云瑯想起當(dāng)時情形，便覺來氣：“朔方軍營校往上的將領(lǐng)，都知道你是我大侄子！如今平白降了一輩，回去怎么分說……”

    “先帝說。”

    蕭朔聽這幾個字便頭痛，握住云瑯手臂，引著他放下來：“你我心中都清明，不會叫這件事困死，早晚――”

    云瑯聽到一半，見他忽然不往下說，忍不住追問：“早晚什么？”

    蕭朔細(xì)想了方才聽見的話：“朔方軍營校往上的將領(lǐng)，都知道我是你的侄子。”

    云瑯：“……”

    蕭朔：“營校向下呢？”

    云瑯：“……”

    營校向下，景諫回北疆坐鎮(zhèn)時，曾帶了刀疤等人群策群力湊盡所有字拼成的一封信。

    如今只怕……十之八九都知道，蕭小王爺與他是父子之情，難舍難分了。

    蕭朔靜坐一刻，自榻前起身。

    云瑯一急：“你干什么去？”

    “去找參知政事變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