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
蕭朔沒聽見免禮,垂眸不動,依舊跪在御駕前。 “朕聽聞。”皇上看了他一陣,坐起身,慢慢道,“你今日在街上,帶人救了個險些落水的稚子,可有此事?” “臣奉命巡守汴梁。” 蕭朔道:“震懾宵小,扶助百姓,本在殿前司職分之內。” 高繼勛聽他應對,冷笑一聲:“職分之內?明明——” “高將軍。”皇上寒聲,“朕叫你插話了?” 高繼勛一愣,神色變了兩變,想要說話,終歸怯懦著閉上了嘴。 皇上目光冷厲,看向榻前跪著的蕭朔,靜了一刻才又道:“你說得不錯,扶助百姓,的確在殿前司職分之內……只是朕聽聞,助你一同救人的,卻仿佛并非是殿前司內的人。” 蕭朔聞言,漠然抬頭,掃了高繼勛一眼。 他神色平靜,眼底銳芒一拂,在深沉寒潭里撩起點水殺意。 高繼勛也正盯著蕭朔,臉上半是得意半是陰狠,與他視線一撞,竟平白打了個顫,神色不由變了變。 “臣救了人,不過一刻。” 蕭朔收回視線,平靜道:“幾盞茶喝不了的工夫,竟已上達天聽,臣不勝惶恐。” 高繼勛聽他明里暗里相刺,再忍不住,咬牙上前一步。 皇上嚴厲掃過一眼,攔住高繼勛,視線轉回蕭朔:“是朕叫侍衛司派的暗衛。近日京中頗不安寧,本意是怕你遭人偷襲陷害,暗中護你周全。” 皇上審視著他:“只是陰差陽錯,發覺了些蹊蹺。侍衛司不敢擅處,來報給了朕知曉。” 蕭朔伏地的手輕攥了下,仍按規矩跪好,紋絲不動。 皇上看著他的動作,神色更冷,語氣反倒平和下來:“今日那義士,雖無官職,卻仗義出手護朕百姓子民,朕心甚慰。有心叫你引來,加官封賞。” 皇上緩聲道:“如今朝中,正是人才凋敝之時,百廢待興……你是一品親王,有保舉之責,手下既有此等良才,為何不將他引薦來殿前?” “此人身份特殊。”蕭朔道,“臣不敢引薦。” 皇上眼底透出些利色:“如何特殊?” 蕭朔再度閉上嘴,跪伏在地上。 各方沉默,文德殿內靜得幾乎凝滯,只有煙氣裊裊,繚繞散盡。 高繼勛幾乎要被這份沉寂逼得耐不住,要再開口,想起皇上的兩次嚴厲斥責,終歸咬緊牙關,強咽回去。 “琰王殿下。” 氣氛幾乎窒到極處,太師龐甘忽然緩聲開口:“你要知道,皇上問你此事,是想替你探一探那個人的虛實。” 他不說話,殿內幾乎已沒了這個人。此時忽然出聲,格外突兀,幾乎叫高繼勛打了個激靈。 龐甘垂著眼皮,半眼不看高繼勛,仍對著蕭朔道:“若當真是志士良才,加官封賞,又有何妨?可若是什么身份不明的叛賊逆黨,靠幾句花言巧語,設法蠱惑了你……” 蕭朔蹙緊眉:“他并非叛賊逆黨。” “既非叛逆。”龐甘道,“有何不能說的呢?” 蕭朔像是叫他逼得無路可選,肩背繃了下,攥了攥拳,沉聲道:“此人無非府中一個護衛罷了,他生性淡泊,不愿為官,只想逍遙度日。” “又是護衛?” 龐甘有些好奇,笑了笑:“琰王殿下的護衛還真多。” 龐甘看著他:“不知今日這位身手了得的護衛……與當日大理寺內,神勇異常、闖了玉英閣的那一個,又是什么關系?” 蕭朔似是叫他問住了,咬了咬牙,沉默不語。 “琰王府有私兵?端王留了暗衛?” 龐甘慢慢說著,眼底卻分明銳利:“還是——他們原本就是一人……” “是又如何?”蕭朔沉聲,“本王便用不得一個趁手的人了?” 龐甘笑道:“自然用得。只是老臣不解……一個身手了得的護衛罷了,有什么不能叫來給皇上見一見的呢?” 蕭朔攥了拳,頓了一刻,咬牙道:“他在玉英閣內受了重傷,今日倉促之下,出手救人,牽涉傷勢不能走動——” 皇上原本還冷然聽著,此時再忍不住,厲聲:“蕭朔!” 蕭朔倏而停住話頭,跪伏回去。 “大理寺玉英閣之事,你當真以為一句護衛、一句巧合,就能將朕糊弄過去!?” 皇上寒聲:“朕已再三縱容你,你卻如此不知好歹,莫非是逼朕審你不成!” 近來朝中重臣屢屢出事,一個與戎狄的和談章程,竟便引得文臣武將一片混戰,彼此攻訐不停。集賢閣一改往日韜晦,三番兩次干政,大理寺狼子野心方露,玉英閣一場火燒得撲朔迷離,襄王又步步緊逼。 正宮善妒,嬪妃無所出,后宮就只兩個嫡出的成年皇子。蔡補之親自出山考較過,一個比一個愚笨不堪,幾句策論便詰得支支吾吾,竟無一個可堪用的。 樁樁件件,竟都仿佛正隱約脫離掌控。 如今侍衛司暗衛來報,竟又說再度見到了那個本該死得差不多的云氏余孽。 高繼勛立在一旁,專心體察圣意,見勢忙補上一句:“帶人過來!” 幾個暗衛自侍衛司中走出,跪伏于地。 皇上臉色鐵青:“你等今日所見,盡數報給琰王,叫琰王親自聽上一聽!” “我等奉命暗中護持琰王。” 為首的暗衛磕了個頭:“見幾個稚童追逐,其中一人跌落河堤,叫一白衣人救了,轉手拋給了琰王,又借琰王所拋刀鞘脫身。舉手投足,極為默契。” 暗衛道:“我等不知其人身份,又因近來京中不寧,擔憂琰王安危,近前守護。碰巧聽見琰王對屬下說起……” 暗衛有所遲疑,側頭看了蕭朔一眼,停住話頭。 “不必忌諱,只管說!” 高繼勛立了這一樁大功,躊躇滿志:“給皇上做事,莫非還能遮遮掩掩、暗懷心思不成!” 暗衛忙道不敢,如實轉告:“琰王說,‘我原本恨他,將他當作仇人,接來府中是為折磨復仇。只是后來聽了些事,才知竟誤會了他,故而有心待他好些。’” 暗衛道:“此時緊要,不敢妄自揣測,只敢如實轉報……”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不必遮遮掩掩了。” 太師龐甘開口,蒼老的眼底忽然透出分明鋒利寒意:“琰王殿下,你昔日將云氏余孽自法場劫回府中,究竟是為的什么?” 蕭朔肩背僵硬,垂著視線慢慢道:“太師聽見了,是為折磨復仇。” “好一個折磨復仇。”龐甘嗤笑,“他在法場上時,老夫親見,傷病累累,已是風中殘燭。怎么叫殿下這一折磨,竟還能闖玉英閣、當街救人了?” “依太師所說,他當年逃離京城時,就已傷病累累、風中殘燭。” 蕭朔沉聲:“怎么侍衛司捉了這么多年,還叫他‘神勇異常、上天入地’地跑了?” 高繼勛禍從天降,被蕭朔一字不差地念出了當年的請罪奏折,一時愕然,氣急敗壞:“是審你不是審我!你莫要胡亂攀咬——” “是我胡亂攀咬,還是高大人信口栽贓?” 蕭朔冷聲道:“昔日玉英閣內,我并非不曾賣大人的人情!如今這般窮追猛打、不死不休,莫非是打算斬草除根,再借皇上之手除了本王么!” 內侍慌亂,噤聲縮在一旁不敢動彈,眼睜睜看著殿中一時竟吵得愈發激烈。 皇上眼底原本已蓄起冷然殺意,看著太師龐甘與高繼勛夾攻蕭朔,全無章法地吵成一團,卻慢慢皺緊了眉。 “皇上!”高繼勛急道,“琰王暗藏逆犯,顯然蓄意謀逆,狼子野心已然昭彰,不可放過——” 蕭朔神色冷嘲,在駕前軒挺跪著,忽然輕笑出聲。 高繼勛越發惱怒:“你笑什么?!” “笑本王愚魯。”蕭朔道,“狼子野心昭彰,今日進宮兇多吉少,也不知埋伏一支精兵,不知披掛佩刀,就這么空著兩手,來給高大人拿刀劈著解悶。” 高繼勛從不知他這般能言善辯,一時愕然,盯著蕭朔,幾乎從他身上看見另一個恨不得置之死地的影子。 宮中與襄王遙遙對峙,侍衛司本該首當其沖,偏偏前幾日皇上不知聽了些什么風言風語,竟冷落了侍衛司,將金吾衛盡數調入了內閣。 高繼勛這幾日都披掛齊整,是為搶奪功勞,一旦宮內有變,便能立時趕在金吾衛前出手,重贏圣心。 他知皇上向來多疑,卻不想蕭朔竟在這里等著他,此時有口難辯,咬緊牙關:“禁軍御前行走,拱衛宮城,本就有披掛佩刀之權!你莫要血口噴人——” “高大人忠心耿耿,自然可以佩刀。” 蕭朔平靜道:“這殿外,自然也可以埋伏強弓勁弩,將本王射成篩子……” “胡言亂語!” 高繼勛激怒攻心,幾乎一刀劈了他,生生忍住了,“皇上就在殿內!箭矢無眼,本將軍豈會調強弩營——” 皇上再坐不下去,厲聲斥責:“都給朕住口,成何體統!” 高繼勛咬牙:“皇上!” 皇上眼底一片晦暗,看著殿外侍衛司精銳的森森刀兵,再看高繼勛身上的齊整披掛,心底竟隱隱生出一絲寒意。 參知政事的確說過,侍衛司如今情形,與大理寺實在太過相似,叫人不得不生疑。 玉英閣內情形究竟如何,到現在仍各執一詞,一片亂象。 可如今看來,那日進了玉英閣的竟是云瑯……如今卻仍沒有半點異狀,極不合情理。 皇上皺緊眉,視線牢牢落在蕭朔身上。 這些年,蕭朔幾乎是在他日日監視下長到如今,心性如何,他不該料錯。 若是當真知道了當年實情,清楚了罪魁禍首,便不該壓得住滔天恨意,還在駕前這般徒勞斗氣一般爭吵申辯。 若是真與云瑯拿到了那封血誓盟書,便不該至今仍能隱忍得滴水不漏,能咬碎血仇生生咽下,不在激憤之下兵挾禁宮。 如今蕭朔越與這兩個人吵,反倒越像是仍蒙在鼓中,并不知情。 “朕問你。” 皇上心中寒了寒,面上不露聲色,沉聲道:“你聽說了什么,才知誤會了……云家的遺孤?” 蕭朔蹙眉:“陛下不知道?” “荒唐。”皇上沉聲,“你不說,朕如何知道?” 皇上此時對侍衛司心中生疑,那一份狂怒反倒隱隱褪去些許,再聯系始末,更覺處處不對:“不得虛言,與朕說實話,是何人與你說的,說了什么?” 蕭朔掃了一眼高繼勛,靜了片刻,才又慢慢道:“臣昔日叫仇恨蒙蔽,一心要將云瑯食rou寢皮……卻受皇上教誨,知他有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