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你雖有品級,卻還未入朝掌事,這些事都無人教導。不懂這些,倒也不該苛責于你。” 皇上笑了笑,神色無奈:“昨日之事,是朕處置得偏激了,朕同你賠禮。” 蕭朔搖了搖頭:“跪一跪,叫臣長個記性罷了,又沒什么事。” 皇上見他總歸識趣,臉色終于好看了些,喝了口茶,又笑道:“朝堂之上不比以往,朕再偏袒,若半分也不處置你,總歸不妥。你能體會朕的心思,朕便覺得甚是欣慰。” “至于你方才所說,沒能守住你父親的威名,也不過是你如今年紀尚幼,不曾掌事罷了。” 皇上道:“若再有人拿這個刺你,你只管來同朕說,朕替你撐腰。” 蕭朔躬身行禮,應了句是。 皇上擺了擺手,叫來內侍,拿過一塊腰牌:“不過朕倒也被提了個醒,你如今的年紀,也該管些事,不能隨著性子想逍遙便逍遙了。” 蕭朔抬眸,看著皇上手中殿前司都指揮使的腰牌。 那塊腰牌是純金制的,已顯得頗陳舊。沉甸甸壓在手里,其下墜著的紅穗也已褪了大半顏色,只在幾處有格外深的痕跡。 “朕原本想給你做個新的,后來想想,你大抵更想要這個。” 皇上緩聲道:“你應當也知道,自朕當年替先帝代理朝政起,殿前司都指揮使的位置便始終空置著,這些年來,就只有都虞侯代管。” 蕭朔看著那塊腰牌,繁復朝服下的肩背繃了下,袖中的手無聲緊攥成拳,重新垂下頭。 皇上的聲音仍響著,像是隔了層薄霧,落在他耳邊:“當年之事,你知道的大抵就沒這般清楚了。這殿前司,本是由你父王節制的。” “后來京中事多,禁軍、朝中事務繁忙,你父王管不過來,就把殿前司分給了朕。”皇上慢慢道,“自那之后,這塊腰牌便一直放在朕這里……誰也不曾想到,后來竟出了事。” “那時朕也如你今日一般,只是個管不了什么事的閑王,人微言輕。本想豁出去,索性命殿前司去救人,卻被人攔了。” “殿前司險些叫朔方軍當場撲滅,就連這塊腰牌,也一度被鎮遠侯的余黨所奪。” 皇上道:“還是高繼勛去調了同屬禁軍的侍衛司,及時趕到,才得以解圍。” 皇上嘆道:“那時侍衛司中暗衛遠不如今日多,戰力不足,縱然合力圍攻,卻也只拼死傷了他當胸一劍,奪回了這塊……” 蕭朔倏而抬眸,眼底利芒幾乎破開壓制,又被死死攔回去。 皇上有所察覺,蹙了下眉:“怎么了?” “臣今日才知道……此中始末。” 蕭朔胸口起伏幾次,將血氣硬生生逼回去:“一時失態,冒犯陛下。” “冒犯什么,朕當時只怕比你更失態。。” 皇上啞然:“朕也時常想,若是那時候,殿前司仍在你父王手中,朔方軍又如何攔得……” “陳年舊事。”蕭朔啞聲道,“皇上不必再說了。” 皇上細看了他一陣,見他眼底愴然不似作偽,放下心,溫聲道:“你不愿聽,朕便不說了。” 皇上握著蕭朔的手,將那塊腰牌遞在他手里:“今日起,殿前司便交由你轄制,由你替朕守著皇城。” 蕭朔慢慢攥緊了那塊腰牌,靜坐一陣,跪下謝恩。 “朕已傳了殿前司的都虞侯,叫他帶你去陳橋大營,熟悉熟悉軍務。” 皇上道:“今日起休朝,正月十五開朝時,朕便要考評你這都指揮使做得如何了。” 皇上看著他:“那時,你便不是朕的內侄,是朕的臣子。朕在朝堂之上,也會按君臣之禮來管束你,知道了嗎?” 蕭朔:“知道。” 皇上終于滿意,點了點頭:“去罷。” 蕭朔起身,由內侍引著出了內殿,又由常紀率金吾衛護送,一路出了文德殿門。 “殿前司這些年,幾乎都沒什么大的變動。” 常紀陪著蕭朔,給他透風:“都虞侯職權都低了一級,被侍衛司高將軍壓得很死,進退兩難卡了這些年,盼著來個都指揮使還來不及,不會為難王爺。” 蕭朔握著那塊腰牌,闔了下眼,抬手用力按了下眉心。 “皇上將殿前司交給王爺,也是因為這些日子京城只怕不安生,一個侍衛司左支右絀,力所不及。” 常紀悄聲提醒:“往常京城里被燒了幾家鋪子、砸了幾處店面,都是尋常小事。如今若再出這些事,只怕都是要被申斥責罰的。王爺這些日子萬不可懈怠,少說要打點精神,撐過十五再說……” 常紀低聲說著話,一眼掃見蕭朔袖口沾的隱約血色,心頭一滯,停下腳步。 蕭朔垂了視線,格外平靜:“多謝常將軍提點。” “王爺。”常紀道,“當年之事——” 蕭朔打斷:“不必說了。” 常紀默然了半晌,苦笑一聲,嘆了口氣:“是。” 蕭朔只想回府見一見云瑯,卻又要去見等著的都虞侯,心中壓著的念頭紛亂翻扯,又被格外冰冷地盡數牢牢壓制回去。 “殿下。”常紀送他出門,身形交錯時,終于將話說出來,“皇上……已與殿下有了嫌隙,將此物給殿下,誅的是殿下的心。” 常紀俯身,低聲道:“殿下留神,切莫入套。” 蕭朔閉了下眼睛,慢慢攥緊了那塊殿前司的腰牌。 殿前司。 陪著云小侯爺胡鬧,滿京城裝作找人、又悄悄留著后路把人放跑的殿前司。 封城三次、千里追襲,將京城翻了幾遍。被擠兌了多少次,一再罰俸叱責,也睜著眼睛找不著逃亡的少將軍的殿前司。 蕭朔垂眸,看著在陳橋大營外飽浸過云瑯的血、又在獄中送端王辭世的腰牌。他攥著袖子,慢慢拭凈了上面割破掌心留下的血跡,理順流蘇,慢慢系在腰間。 常紀終歸不能再多說半句,躬身行禮,目送了蕭朔出門。 第五十五章 殿前司的都虞侯守了半日, 終于等來蕭朔,沒半分耽擱,將人領去了陳橋的駐兵營。 “兄弟們早盼著殿下能回來執掌。今日聽了些消息, 個個坐都坐不住。” 都虞侯引著蕭朔, 邊走邊道:“只可惜這些年,殿前司這些年幾乎閑置,舊部也都被打散重置,要整頓起來怕也需些工夫。” 都虞侯笑了笑:“殿下大概已不記得末將了。末將叫秦英,是連勝連將軍的部下, 當初也曾在朔方軍中待過一年,做到過都尉……” “記得。”蕭朔道,“你是寧朔的騎兵都尉,打過好水川之役。” “中九箭, 斬首十七人, 帶所部殲西夏左翼鐵箭營。” 蕭朔掃過一圈破敗營房, 斂回視線:“隨軍回京養傷, 領軍功入的殿前司。” 秦英愣了下, 有些詫異:“殿下如何連這個也——您已調了樞密院的歸檔不成?” “只是有人曾將你們托付給我, 當時一并附了些卷宗罷了。” 蕭朔問:“殿前司這些年, 被克扣了多少軍餉銀兩?” 秦英立了一刻, 自嘲扯扯嘴角,低聲道:“原來……當真還有人記得殿前司。” 秦英很識趣, 清楚蕭朔不愿在此事上多說, 也并不多問, 隨著他往前走:“軍餉銀兩欠了多少,早算不清楚。縱然不罰,大半也都還沒到我們手中, 便叫層層剝凈、榨干了油水。” “熬不住的都走了,或是找門路去了別處,或是還鄉做些小買賣。街口那家賣環餅煎茶的鋪子,就是咱們一個散祗候回家開的。” 秦英笑道:“這些年,弟兄們倒也習慣了這等情形。總歸糊口尚夠,有家室的,大家便都幫襯著些,過得倒也不差。” 蕭朔聽著他說,停在演武場外,看了看里面正訓練騎射的兵士。 “這些話殿下只聽聽,心中有數就是。” 秦英看他神色,忽然想起件事,忙又道:“若是軍餉上受了委屈,切不可與樞密院再起沖突了。” 京畿之地,向來沒什么事能瞞得結實。冬至大朝的爭執早在城里傳開,說法雖然紛紜,卻總歸大致差不出太多。 這幾日京中百姓議論得最多的,就是琰王與虔國公為了同戎狄議和的條目,竟在大朝之上,當著皇上的面便同樞密院那些官老爺吵翻了天。 “弟兄們……聽說此事,高興得夜里個個睡不著。” 秦英低聲道:“殿下不失先王爺昔日風骨,是家國之幸。只是……” 蕭朔看著演武場中:“只是什么?” 秦英靜了片刻:“當……先自保。” 蕭朔眸底暗了一瞬,沒說話。 他方才便看見了某樣東西,此時徹底看清,徑直繞過木柵,朝演武場里走過去。 “此次是皇上不與殿下計較,反倒將殿前司還給了殿下。” 秦英咬了咬牙,追上去:“若是往后,再有這等冒犯天威之事,當真惹怒了皇上,豈非又是一場當年——” 蕭朔停下腳步,漆黑眸底被什么猛地一撞,隱隱泄出些如刀的凜冽殺意。 秦英叫他周身冷冽一懾,心頭一跳,下意識駐了足。 “我心中有數。”蕭朔低聲說了一句,走過去,拿起劍臺上的一柄無鋒重劍,“此事不必再提。” 秦英低聲道:“是。” 秦英出身行伍,也不少在沙場拼殺,竟仍被方才那一瞬所撼。他此時心中仍有些余悸,在一旁站定,又特意細看了看。 蕭朔端詳著那柄劍,方才的殺機一閃即逝,此時已只剩下了平日里的冷淡漠然。 若是不細看,幾乎要以為那一瞬只是眼花的錯覺。 “殿下喜歡這柄劍?” 秦英壓壓心中念頭,走過去,接過劍看了看:“這是宮里將作監特制的,仿的是古劍巨闕,雖然看著尋常,其實比普通長劍重得多,禁軍也只制成了兩柄。” 蕭朔看了看,伸手去碰劍鋒。 秦英神色變了下,忙將他攔住:“殿下不可!” 秦英取過劍鞘,將劍仔細扣好,接過來:“這劍看著沒開過刃,其實只是蘸火時額外加了一道,鋒利得很,是專門拿來擊殺重犯的。” 蕭朔垂眸:“侍衛司那一柄,在何人手里?” “不好說,他們那邊有暗衛,身手比尋常禁軍高絕許多,誰用都是一樣的。” 場邊就有稻草假人,秦英握牢劍柄,出劍刺在草人胸口,借勢一送一擰:“殿下看,劍刃有倒鉤血槽。若是一擊得手了,這樣先擰轉再回拉,不死也能去半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