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地上涼, 你此時折騰, 明日又要不舒服。” 蕭朔不理他, 自顧自把人端回榻上,將暖爐塞進云瑯懷里:“你剛吃了東西,容易積食, 若困了便靠著我睡。” 云瑯根本全無睡意,很是頭疼:“我不困,你不要一看見我,除了讓我吃就是讓我睡——” 蕭朔理好衣物,視線映著燭火,從容落在他眼里。 云瑯話說到半截,不自覺一怔。 蕭小王爺大抵是難得同人好好說過了話,此時心情難得的不錯。平日里的尖刺沒了,深黑眸底映著燭火,竟透出幾分難得寧靜安穩的意味。 安穩得……沒有半點生死存亡、朝不保夕的樣子。 不成體統。 云瑯靜坐半晌,沒忍住笑了一聲:“兩碟點心,給咱們倆一人一份的,你干什么全塞我嘴里……” “早吃也是吃,晚吃也是吃。” 蕭朔將薄裘扔過去,閑倚回窗前,將方才弄亂的文書理整齊:“你若吃著喜歡,不用我塞,第二份也要搶走的。” “……”云瑯平白遭了指控,想了半天無從辯白:“那,那我萬一不喜歡——” 蕭朔好奇:“云小侯爺還有不喜歡吃的點心?” 云瑯:“……” 云小侯爺惱羞成怒,隔著薄裘踹了蕭朔一腳,搶了份卷宗挪到榻角,自去看了。 蕭朔靠在窗前,隨手翻了幾頁文書,擱在一旁,抬起頭。 云瑯在醫館被看得嚴,時時有梁太醫盯著,稍有折騰就是一針,再不服,一劑蒙汗藥下去直接睡透。 不只比前些日子有精神折騰,氣色也分明見好了。 翻個卷宗都能翻出驚天動地的氣勢。 蕭朔有意不理會,聽著云瑯全無章法地嘩啦啦來回翻頁,果然不到一刻,身邊便又湊回來個人。 云小侯爺裹著薄裘,不情不愿:“渴了,倒茶。” 蕭朔依言倒了盞熱茶,遞過去。 “有茶沫。”云瑯挑剔,“不好喝,澀口。” 蕭朔將茶收回來,拿茶杯蓋細細撥了撥。 云瑯一向都是整杯倒了、濾去浮沫重斟一杯的,看著蕭小王爺半點不風雅的架勢,忍不住道:“如此糊弄……” “不然。”蕭朔從容道,“我幫你將浮沫喝了?” 云瑯:“……” 云瑯一把搶過茶杯,一氣喝凈,推回去:“再來一杯。” “這茶是提神的,你不能多喝。”蕭朔道,“夜里睡不著,又要折騰我。” “誰折騰你?”云瑯不服氣,“我不能徹夜研讀卷宗嗎?” 蕭朔看他良久,笑了一聲,重新低下頭,翻看著手中文書。 “笑什么?”云瑯就知道他準沒想好事,扔了卷宗,摩拳擦掌過去呵他癢,“誰沒有點長進,我就不能看看這些?你這人——” “別鬧。” 蕭朔握住他探進衣服里的手:“我這人無趣得很,你又不是第一日知道。” “真無趣就好了。”云瑯兩只手都被他制住,沒好氣念叨,“看著正經,全是蔫壞。” “不錯。”蕭朔點了點頭,將云瑯身邊亂扔的卷宗拿過來,合上收好,“你看不進去,不必非迫著自己硬讀這些。” 云瑯仍不服輸,對著封皮盯了一陣,總歸泄氣:“如何這么多廢話。” “朝堂公文,就是這般。”蕭朔松開手,叫他坐回去,“題頭要謝奉天承運,收尾要感朝政清明,看著駢四儷六文采斐然,有用的其實不過三句。” “整日看這些,誰還會說人話。” 云瑯天生極不喜這些,自知幫不上他的忙,怏怏坐回去:“你看吧,我不煩你了。” 云瑯平白招他,也無非只是擔心蕭朔仍被心事所擾。如今細看半晌,見他神色并無不妥,也就放了心。 看情形,蕭小王爺一時只怕還不打算睡,他再在書房待著,也是平白添亂。 “你看著。”云瑯自知坐不住,向外看了看,“你那園子不錯,我出去繞繞。” 云瑯就不曾走過幾次書房的門,披上衣服,順手推開窗子。 才邁出條腿,便被拽著腰帶,徑直扯回了榻上。 暖榻鋪得軟和,云瑯倒是不曾摔疼,只是一陣犯愁:“又怎么——” 蕭朔仍扯著云瑯腰間系帶,垂了眸:“你不是怕我夢魘,特意回來看我的?” “是啊。”云瑯氣結,“可你都不睡覺,哪兒來的夢魘?” 蕭朔輕聲道:“醒著也會有。” 云瑯一時拿不很準蕭小王爺是不是又故意叫他心疼,攤在榻上,皺了皺眉。 “你坐在這兒,鬧也很好。” 蕭朔道:“若實在無聊,來招我也沒什么。” 云瑯不解:“我這么折騰你,你莫非還能看得下去?” 蕭朔擱了手中文書,靜靜看著他。 云瑯被他看的不自在:“怎么了?” “你我相識十余年。”蕭朔道,“你從小折騰我,這些年過去,終于想起了問我這件事,有些感懷。” 云瑯:“……” “十年前。”蕭朔喝了口茶,“太傅要考《中庸》。你比我開蒙得早,早背下來了。我那時候卻尚是第一次學,還念不熟。” “陳年往事。”云瑯訥訥,“就不提了吧?” 蕭小王爺顯然很想提:“我在書房內反復誦讀,你也難得用功,在邊上反復亂背。” 云瑯咳了一聲,把茶杯拿過來,給他撥了撥茶沫。 “我背第一句,你便接第三句。我背第二句,你便接第五句。” 蕭朔看著他:“如此一夜,循環往復。” “我只是想去看賽龍舟,你偏不陪我。” 云瑯訥訥:“再說了,第二日你背不上來,被太傅留堂罰抄,我不也暗中替你解圍了嗎?” “確實。” 蕭朔點了點頭:“你趁太傅閉目養神,替太傅給胡子編了五股麻花辮。” 蕭朔:“太傅忙著滿學宮揍你,的確顧不上罰我了。” 云瑯沒忍住,樂了出來:“少裝正經,你那時分明也偷著笑了……” “總之,這般錘煉下來。” 蕭朔不同他爭論,垂了下視線,繼續道:“縱有一日,你在我邊上穿著女子的衣裳跳舞,我也能看得下去書。” “我憑什么——” 云瑯全然不記得自己昏沉時的胡話,一陣氣結:“你整日里都想些什么?!” 蕭朔有老主簿作證,不怕他不認賬,氣定神閑:“來日你便知道了。” 云瑯就覺得蕭朔如今很不對勁,被拽著出不去,拿過墨錠,悶不做聲埋頭磨墨。 蕭朔看他一陣,抬了下唇角,將文書拿過來:“云瑯。” 云瑯頭也不抬:“睡著了。” “昔日你胡亂折騰,整日拽著我搗亂。” 蕭朔慢慢道:“我有時受不了,的確說過一時的氣話。” 云小侯爺心比天大,半句都沒記住,一時茫然:“你說什么了?” 蕭朔靜望他一陣,搖了搖頭:“你只需知道,那些都是氣話,絕非我本意便是了。” 云瑯蹙了下眉,按上他手臂,稍稍使力。 蕭朔垂眸,看著云瑯腕間被鐐銬磨破又痊愈、至今仍未褪去的淡痕。 在他做的那些夢里,也有些起初其實不那么絕望的。 云瑯天資極好,看什么都只一遍就能記住,略想一想便能融會貫通。 太傅先生看著兇,其實最寵他,細細挑了君子之基、立世根本的典籍教導,至于那些朝堂花樣官場文章,從不讓云瑯多看一眼。 一來二去,云瑯要背的東西自然就比他們少了一大半。 小蕭朔坐在書房里,埋頭吭哧吭哧地啃為臣之道。聽著小云瑯有一句沒一句地搗亂,頭疼到不行,把人往外轟:“快走快走,少來煩我。” “沒處去。”小云瑯坐在榻上,剝著栗子往嘴里扔,“我把福寧殿的房頂踩漏了,皇后娘娘正讓宮女抓我呢,要打十下屁股。” “不回宮,你便沒處去了?”小蕭朔氣極,“我要背書,你就非要來我書房里?” “對啊……不然呢。” 小云瑯愣愣道:“我還能去鎮遠侯府嗎?” “不去侯府,也有的是地方。” 小蕭朔一篇《谷梁傳》背了三天,哪句都不挨著哪句,一氣之下沉聲道:“君子立于天地,天大地大,何處不能去?” 夢里,小云瑯怔了半天,忽然一笑:“也是。” “你怎么了?”小蕭朔一時氣昏了頭,見他反應有些奇怪,扔下書皺著眉道,“我不是轟你走,只是叫你安生些,你——” “天大地大。”云瑯瀟瀟灑灑掙開他,“何處不能去。” 小蕭朔心底一緊,抬手再去抓,云瑯卻已推開窗子,跳出了書房。 追上去時,那扇窗子竟不知何時被徹底鎖死,再推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