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云瑯虛抬了下手,看向合著的屋門,笑了笑:“景參軍,既然到了,何不進來聽呢?” 老主簿愕然回神,匆忙站起來,轉向屋外。 屋門被推開,衣著樸素的中年文士立在門外,定定看著云瑯。 “朝廷千里執法,將龍騎參軍帶回京城,審訊拷問……只送回來了塊染血的鐵牌。” 云瑯細看他半晌,一笑:“原來是幫小王爺養兔子來了,甚好。” “將軍。”景諫靜立半晌,進了房門,“當日蒙琰王搭救脫險,情形所迫,未及傳信,請將軍見諒。” 云瑯看他隱約提防神色,釋然一笑:“無妨。” 景諫并不多話,將門合嚴,立在一旁。 老主簿隱約不安,來回看了看,遲疑出聲:“小侯爺……” “我去見過京中舊部,問著了些事。” 云瑯喝了口參茶,道:“若我不曾猜錯,如今太師府與宮中,只怕也并不像我們所見那般同心協力。” “一來,皇后龐氏專擅后宮,至今竟只有兩個嫡生的皇子留了下來。皇上尚是皇子時,要借勢太師府,須得隱忍不發,如今既然已登大寶,不會再一味縱容下去。” 云瑯:“皇上登基一年,選了幾次妃了?” 老主簿守在王府里,不盡然清楚這些,支吾了下:“此等事——” “兩次。”景諫道,“一次七夕乞巧,一次歲暮補位。” “太師府大抵也察覺到,皇上對皇后已有厭拒之意。” 云瑯點了下頭:“二來,當年這位皇上曾對支持他的人做過什么,老龐甘看得應當比任何人都清楚。” “您是說……鎮遠侯府?” 老主簿隱約聽懂了點,遲疑道:“若是來日再出了什么事,太師府也會如鎮遠侯府一般,被皇上隨手推出去除掉嗎?” “于皇上而言,倒不盡然,要看來日出了什么事。” 云瑯有些冷,順手將暖爐拿過來,在袖中攏了攏:“可在老龐甘而言,他只怕已然這么想了。” “皇上最怕的事,無非當年陷害端王的行徑被公之于眾。” 景諫靜了片刻,看著云瑯,接話道:“若是有人將舊事盡數翻扯出來,于皇上而言,最順手的辦法便是再推出一方頂罪。太師府與侍衛司所畏懼的,正是此事。” “不錯。”云瑯笑笑,“所以老太師和侍衛司那位高指揮使,都鉚足了力氣想叫我當時就死透,大家干凈。” 景諫視線微凝了下,神色隱隱復雜,落在云瑯身上。 “所以您剛到咱們府上時,才一再來刺客?” 老主簿終于聽懂了:“比起皇上,他們才更怕您把當初的事說出來。因為縱然真相被翻出來,皇上一樣可以再如當年那般重查一次,將他們推出來抵罪,自己擇得干凈……” “是。”云瑯道,“或者……他們干脆就以為,我這次回京,是為了翻案回來的。” 老主簿微愕:“翻什么案?” “……”云瑯失笑:“我姓云,您說翻什么案?” 老主簿從不曾想過這一層,愣愣立在原地。 “恐怕不止他們。”云瑯把冷了的茶盞擱在一旁,“還有些人,也是這么想的。” 老主簿接了茶盞,替他換了一盞熱參茶,聞言心底微動,回頭看向景諫。 “王爺說……”景諫緩緩道,“云將軍不擅權謀,如今一看,只怕并不盡然了解將軍。” 云瑯笑笑:“這些都不懂,仗也不必打了。” “先王當初便不懂,一樣守住了燕云邊境,可惜時運不濟,為jian人所害。” 景諫盯著他:“云將軍,我知你向來懂得取舍,為了做成事,輕易便可舍棄旁人。” “景參軍!”老主簿在府中也曾見過他,跟著皺緊了眉,“你說得這是什么話?當初那般情形,你讓小侯爺怎么護住你?你——” “我能活下來,是因為我在軍中職權低微。”景諫語氣冷下來,“朔方軍……沒了七八個。” “我們被關在大理寺地牢審訊,一遍一遍地問,問不出便扒一層皮。” 景諫牢牢盯著云瑯:“輕車都尉叫人拖來了十來張草席,干凈的給我們睡,一張最破爛的,裹他自己的尸首。” 云瑯垂眸靜坐,神色不動。 老主簿再聽不下去,沉聲:“景參軍!” “聽不下去了么?”景諫冷嘲,“云將軍想來不曾受過這些苦楚,只怕也想不出——” “我在想。”云瑯慢慢道,“這些話,你們從沒同琰王說過?” “琰王信將軍至深。” 景諫漠然道:“說這些給王爺,無非惹得他暴怒叱責……” “把他們都叫來。”云瑯抬了下手,示意老主簿不必插話,“我在這兒,叫你們痛痛快快地罵。” 景諫蹙緊了眉,牢牢盯著他。 “心中有怨氣,判斷便會有失分寸。” 云瑯道:“如今我們所謀之事,容不得半分差池。你等既然替他甄選分辨,一旦還積著舊怨,難保什么時候不會出錯。” “我等不會意氣用事。”景諫錯開視線,“如今——” “當我是回來替云府翻案的,對我百般提防,千般警惕。” 云瑯靠在榻邊,看了看手中茶盞,在桌沿磕了磕:“甚至覺得我為了翻案,會犧牲掉你們王爺……” 云瑯揚手,將茶盞重重摜在地上:“還說不會意氣用事?!” 景諫臉色變了變,一時被他懾住,怔忡抬頭。 “時至今日,還滿腦子舊日恩怨!” 云瑯厲聲:“若是來了個當初明哲保身,如今良心發現的,你們當如何?把人轟出去?如今琰王府是個什么情形,心中莫非沒有數么!” “小侯爺。”老主簿嚇得手足無措,伸手去扶他,“您不能動氣。王爺也只是叫他們居中傳話,到時如何,還是叫王爺親自決斷……” “居中傳話,靠冷嘲熱諷來傳么?!”云瑯撐坐起身,“一個個在京郊莊子待久了,沙場學的那些東西,都就飯吃了是不是!遠交近攻,你們倒好,還未開戰,把助力先往外推!” “你們想沒想過,若是我因為這般一通貶損擠兌,記恨了琰王,起身走了,你們當如何?你們再存著怨氣,把哪句話傳得換了個語氣、變了個意思,叫他體會錯了,又該當如何?” 云瑯眸色凜冽,語意凌厲雪寒:“將來在朝在野無人照應,不要腦袋闖進皇宮里造反么!” 景諫被他劈頭訓斥,面色隱約漲紅,一時竟半句話也說不出。 “我真是瘋了,當年把他一個扔在京城。” 云瑯手有些不穩,扶在榻沿,咬牙冷聲:“這般兇險,身邊竟一個長腦子能商量的人都沒有,無怪他被逼成如今這般脾氣。” 老主簿不敢再說話,扶著云瑯,替他小心順著胸口。 “你們若能替他好好辦事,過來想罵什么,我今日盡數受了。” 云瑯胸口起伏,將老主簿隔開:“若是不能,便自回莊子去守著,我自去想辦法……” “小侯爺。”老主簿眼看他氣息不穩,惶恐低聲,“您先平平氣,他們——” 云瑯只覺得胸口血腥氣逼得煩悶欲嘔,悶咳幾聲,倉促抬手掩了,嗆出一片暗紅血色。 老主簿目眥欲裂:“小侯爺!” “不妨事。”梁太醫推門進來,“叫他側躺,別嗆了血。” 老主簿忙扶著云瑯躺下,急道:“您怎么進來了,醫館不用坐診么?” “吵成這樣,若是坐診,滿京城都知道有人來砸醫館了。” 梁太醫坐在榻邊,展開一卷銀針,“他血氣不暢,老夫當初從琰王那里學了一招……” 老主簿滿心余悸,苦笑道:“再這么來幾次,氣血雖暢,我們小侯爺只怕撐不住了。” “他這些年,胸中積了不知多少這般郁氣。” 梁太醫扶著昏昏沉沉的云瑯,等他將血咳盡,示意老主簿將人放平在榻上:“旁人往他身上加的,他自己往自己身上加的,故人長絕,咬牙往下吞的……盤踞不散,積郁成疾。” 老主簿聽得不安,看了看仍緊咬著牙關的云瑯。 “你們王爺,關心則亂。”梁太醫道,“從不肯正經同他反目,不準他內疚,不準他自責。” “原本也不是小侯爺的錯。”老主簿急道,“豈能叫他背負——” 梁太醫一針落下去:“可他自責。” 老主簿怔忡立著,不知該說什么,悵然低頭。 “侍衛司拷刑分三層,一層是為撬人嘴,二層是為封人口,三層是為斷人氣。” 梁太醫悠悠道:“有人輾轉打聽問過,他在牢里,三層走過兩整輪。此等舊傷并郁氣糾結,若不發散,遲早要出大事。” 景諫不知這些,愕然立在一旁。 “你們王爺要我說這些,原本便是給你們聽的。” 梁太醫道:“不想你們脾氣這么急,琰王爺還沒到,你們便來興師問罪了。” “還有什么……嘉平元年二月。” 梁太醫被迫背了不少,慢吞吞道:“廣南東路報逆犯云瑯蹤跡。三月,荊湖南路報重兵圍剿逆犯,傷其一箭,無所獲。四月,湖北路江陵府報逆犯出沒。五月,夔州路圍捕失手……” 景諫心下微沉,細想了半晌,隱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惶然看向云瑯。 “京中聽說逆犯在各府流竄,消息又這般準確密集,便也集中精力去設法圍剿,漸漸不再管什么朔方軍勾結之事。琰王府趁機出手,將人保了下來。” 梁太醫背到這里,仁至義盡,將銀針一一取出,示意老主簿扶起云瑯:“罵了一通,發泄出來,可覺得好受些了?” 云瑯面色淡白,靠著墻緩了緩,扯了下嘴角:“說這些干什么。” “你們王爺押著老夫,一個字一個字背的。” 梁太醫拿過碗藥,遞給云瑯:“還以為你見了他們,心里會高興些。” 云瑯失笑:“我如何不高興……” “高興歸高興。”梁太醫道,“我看你心中仍有郁氣不平,不妨再罵幾句出出氣。” “罵什么。”云瑯淡聲道,“叫他們回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