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云瑯抬頭。 “當初的事……”刀疤沉默半晌,“為什么不跟琰王說實話?” 云瑯呼吸輕滯,靜靜坐了半晌,低頭一笑。 他垂了視線,將暖爐揣在懷里,往椅子里靠了靠。 刀疤知道他脾性,沒再追問,悄悄翻出窗戶,沒進風雪里。 隔了良久,云瑯終于睜開眼睛。 歇了這一會兒,他也攢了些力氣,撐起身,從香爐中取了三支香。 云瑯把香拿在手里,輕輕攥了攥。 屋內空蕩,風雪呼嘯。 云瑯回憶著來時路徑,找了找方位,朝舊時端王府的祠堂跪伏在地,無聲拜了三拜。 雪夜寂靜,云瑯額頭guntang,用力抵在地上,閉緊眼睛。 第七章 京城的雪下了一整夜。 雪霽天明,御史中丞奉圣旨,一早就匆匆趕到了琰王府。 御史中丞在正門外鍥而不舍地候了兩個時辰。 終于在叫人搭梯子、準備一頭撞死在先帝親手題的匾額上的時候,被從房檐上請下來,進了王府側門。 蕭朔在書房,披著件玄色外袍,正專心致志打著棋譜。 “琰王。” 御史中丞雙手奉著圣旨,在門前站滿了一炷香,終于再忍不住:“圣上有旨——” 蕭朔點點頭:“放下罷。” 御史中丞看得詫異,還要說話,被邊上的傳旨太監笑呵呵拉了一把。 太監接過圣旨,朝蕭朔恭敬俯身,承到了桌案上。 御史臺奉命監察官員行止,御史中丞晾在一旁,眼睜睜看著違禮破例的條目一條一條往上加,不由皺眉:“公公……” “大人頭一回來這琰王府,不明白里面的規矩。” 傳旨太監笑笑:“皇上對琰王寵愛有加,這些小事,一律都是不管的。” 街頭巷尾傳說的那些,最多只是尋常人眼中的表面文章。在朝里宮中,厚待更是有增無減。 有朝不必上,有錯不必審。一應貢品份例俱由琰王先挑,大宛進貢的汗血寶馬,禁軍和朔方軍都沒輪到,先給了琰王府。 御史臺上了彈劾的條文,圣上看都不看,就撥付給龍圖閣燒了火。 哪怕和幾個皇子比,琰王的恩寵也是獨一份。 御史中丞聽得隱約心驚,眉頭蹙得反而愈緊:“長此以往,豈不——” 太監笑道:“大人。” 御史中丞醒神,忙剎住話頭。 “前幾任御史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都過來了。” 傳旨太監與他私交尚可,頓了一頓,又低聲道:“敢來府里的,都被結結實實打了一頓扔出去。非要彈劾的,都去補了冷清閑缺。” “中丞是佑和年間榜眼,不涉黨派,底子干凈。”太監悄聲,“前程無量。何必給自己找不痛快?” 御史中丞聽得怔忡,站在門口,看著蕭朔掌中棋子。 太監不再多說,笑吟吟告了罪,由府內下人領著出了殿門。 蕭朔打完了一副棋譜,落下最后一枚黑子,拂亂棋局。 那封圣旨被晾在桌旁,蕭朔看了看,隨手擱在一旁:“中丞還有事?” “下官……”御史中丞定了定神,拱手道,“有些私事。” 蕭朔點點頭:“來人。” 御史中丞剛聽了朝堂密辛,心頭一緊,往后退開半步。 蕭朔抬眸,似是覺得有趣,輕輕笑了一聲。 他眉眼薄涼,不笑已足夠懾人,一笑便更叫人心中發寒。 御史中丞看了看兩側玄鐵衛,下意識要再退,又聽見蕭朔出聲:“不必找柱子。” 御史中丞抱著門框,愣愣抬頭。 “原來靠這個辦法,就能困住他不跑。” 蕭朔饒有興致,拾了兩枚棋子:“中丞這半個月,撞了幾次?” 御史中丞臉漲得通紅,松開手,飛快整理衣冠:“此事與王爺無關!” “佑和二十六年榜眼。” 蕭朔今天難得的好興致,并沒計較他言語冒犯,看著下人分揀棋子:“你是那個剛賜了瓊林宴,族中就有人觸法抄斬,被他保下來的?” 蕭朔言語間已提了兩次“他”,御史中丞來不及裝聽不懂,咬牙低頭:“是。” “他那時還同先帝說,一家之人也有同室cao戈,一樣血脈未必同氣連枝。” 蕭朔道:“一人犯罪抄斬全家,十分不好。” “只可惜,先帝當時并未當真……笑談幾句,便罷了。” 下人分揀干凈棋子,重新擺正棋盤。蕭朔拾起一枚黑子,在手里掂了掂。 御史中丞越聽越皺眉:“王爺,陳年舊事,不必再提——” “巧的是,他與他家,關系也勢同水火。” 蕭朔道:“鎮遠侯不曾養過他一日,連爵位也沒留給他。父子冰炭不能同器,真論起來,早和決裂差不多。” 鎮遠侯家事,京中知之者甚多。 御史中丞入仕雖晚,卻也清楚這些密辛,看著蕭朔,慢慢站定。 “鎮遠侯不喜正妻,當初他才生下來,就被放逐偏院自生自滅。再過幾年,連正妻也歿了,更無人看顧。” 蕭朔:“若不是被先皇后抱進宮里養著,說不定連命也沒了。” 蕭朔拈著那枚黑子,落在天元星位上:“鎮遠侯想干什么,瘋了才會同他商量。” “既如此。”御史中丞抬頭,“王爺如此,豈非與遷怒無異——” 他話音未落,余光瞥見玄鐵衛冷戾目光,不及反應,刀鋒已抵在頸間。 御史中丞身形不動,咬牙站直。 炭火噼啪一響。 蕭朔偏了偏頭,像是聽到了什么格外有趣的話:“遷怒?” 御史中丞想要說話,被他眼底冰寒一懾,沒能立時出聲。 蕭朔看了片刻,輕笑一聲。 他顯然已沒了談興,隨手揮了揮叫人送客,再要去拿白子,忽然被人搶在了前面。 “王爺。”御史中丞牢牢攥著白子,胸口起伏,“王爺同小侯爺究竟有何恩怨,下官確實不知。可下官還是要說——” 御史中丞將那枚白子落在角星,抬起頭:“進御史臺獄的第一日,小侯爺同下官要了三樣東西。” 蕭朔:“飛虎爪、夜行衣、蒙面巾?” 御史中丞:“……” “這是三日后才要的!”御史中丞連氣帶惱,拂袖沉聲,“小侯爺整整三天,都沒說要逃!” 蕭朔不知道這種事有什么可自豪的,看了御史中丞半晌,稍一頷首,又落了一子。 他與云瑯實在太熟,幾乎不用細想,便能猜出十之八九:“太師椅、龍井茶、獸金炭?” 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這是七日后才要的!王爺——” 蕭朔按住棋盤,笑了笑:“說罷。” 面前琰王實在陰晴不定,不知碰上了哪句話,眼下竟又似和緩了幾分。 御史中丞警惕看了他半晌,摸起枚白子,放在棋盤上。 “人是大理寺獄連夜送來的。” 御史中丞道:“送來的時候,鐵鎖重鐐,一身病傷。” 蕭朔神色不動,又拾了枚棋子。 “當夜,侍衛司并太師府提審三次。” 御史中丞:“太師府主審,侍衛司動刑。一問端王當年暗中行止,二問……昔日脫逃同謀。” 蕭朔看著棋局,手中棋子輕頓,敲了下桌面。 “胡言亂語!”一旁玄鐵衛怒喝,“端王之事,分明已早有定論——” “兩夜一日,手段用盡。” 御史中丞:“小侯爺只要說了同謀,就能免去一死。只要揭發端王……” 玄鐵衛再聽不下去,又要出刀,被蕭朔抬手止住。 御史中丞定定看著蕭朔,臉色煞白。 “揭發端王。”蕭朔道,“如何?” 御史中丞:“下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