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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不良臣[科舉]在線閱讀 - 第2頁

第2頁

    日頭漸漸高了起來,夾道邊的積雪開始消融。徐公捏著袍角快步往前走,走了一會兒,覺得累了,于是慢下腳步喘口氣,抬頭看看,冗長的夾道才走了一半。這條路他走了二十多年了,熟門熟路。他還記著第一次走的時候,只覺得宮墻巍峨,皇城煊赫,心道這是一條能通天的路??墒窃阶叩胶箢^,就覺得這宮墻越來越高,路越來越窄,好像怎么都走不到頭。

    是老了。從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走成了一個知天命的老翁。

    西閣還是以前的樣子。徐公立在白石臺階上,捏著袍角,卻怎么也邁不出步子。

    還是不見了吧,見了又能說什么呢。他把袍子都捏出了褶子,轉了身,卻聽身后有人喚道:“徐閣老,下官見過閣老!”

    來人是翰林院的學士,姓什么徐公記不清楚了,只是打過幾次照面而已。他幾步迎下來,說道:“閣老來得正是時候。”抬手指了指屋里,壓低了聲音道,“這下午考完試,卷子就要送過來了??杀R公他……。”

    徐公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每一寸表情都是拿捏好了的,讓人猜不出心思:“圣上欽定了盧焯為本科的主考官,你們只管聽他的就是。”

    “可盧公連樣卷都不讓定……我們可怎么看卷子呢?!?/br>
    徐公抬眼望了望洞開的大門,只看見一片深幽。他嘆了口氣,往里面走去。

    “什么狗屁言論!”一進門便聞見一股久違的小蘭花煙草的味道,繼而便是高聲唾罵,“每一篇文章都是心血之作,仰仗的是天成的那一點靈性,豈能用什么八股規制、什么典論多寡來評判高下!你們這是作踐文章,這是作踐舉子!斯文掃地!選出來的都是如你們這群庸才!萬馬齊喑!哀哉!”

    幾個官員匆匆退出來,一個個都是面色發青,見了徐公拱手行禮。徐公點了點頭,掀開繡錦門簾走了進去。

    云山霧罩,煙霧里坐著一個人影兒,手里舉著的煙鍋還冒著零星的火光。

    呵,關了十年,也沒把這口煙給戒了。

    徐公剛想說話,一張嘴卻被煙味兒嗆著了,捂著嘴咳了幾聲。那人的目光卻投過來,隔著影影綽綽的煙霧,喚了一聲:“公望?!?/br>
    窗子打開,煙霧散盡。冷風趁機吹進來,拂在臉上刺骨的冷。徐公看著眼前的人,青色衣衫,白玉般的一張臉,蓄著淡淡青須,竟和十年前一模一樣。自己卻已經老了。

    “……你可還好嗎?”想過無數種開頭,卻最終流于俗套了。

    “好,當然好。讀書、著論,我一樣都沒耽誤?;噬先χ?,又何嘗不是被我圈著?我知道我總能勸得動他。十年,不算長。”他笑,眉宇中盡是驕傲快意。

    這個人,當真是一點都沒變。用十年光陰,完成一場勸諫。徐公忽然覺得嘴里發苦,端起杯子來喝了口茶,卻是一杯苦菊,便覺得更苦了。

    “未曾想到,你會答應出來?!?/br>
    “做臣子的,總不能一直抓著君上的過錯不放?;噬蠝饰夜購驮殻允呛擦衷捍髮W士,”盧焯臉上難掩喜色,道,“你們都還好嗎?我聽說閆炳章做了內閣首輔,白圭也入了督查院。我還沒來得及見他們。”

    “是,各自都安好?!毙旃馈?/br>
    “那唐奉轅和趙謖呢?他們是否也被啟用?新法如何了?”

    原來他并不知情……

    徐公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好在經年的官場沉浮早已讓他練就了一身本事,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讓人知。

    “我來見你也是不符合規矩的,你還是先好好主持完這次科舉,為朝廷多選賢才?!彼缱槡?,只覺得自己來錯了,于是起了身,道,“你且先做好這個差事。等此番科舉結束了,我們再聚不遲?!?/br>
    “我想見他們,他們卻都不來見我。唯獨你來了,這還沒說幾句話,又要走?!北R焯蹙眉道。

    徐公嘆了口氣,道:“這會試停了三屆,這一次重開,便如同黃河泄口,泄出的不僅是士子的意氣,更是天下人的怨氣。八股文章雖然死板了些,卻中規中矩,任誰也挑不出錯來。你可記著我的話,這一次的差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我們都老了,求個善終吧!

    他說完轉身便要走。盧焯看著他略顯佝僂的背影,一口郁氣梗在喉頭。

    怎么會這樣?怎么同他想的不一樣?

    “公望!”都快要走出門了,仍是被他叫住,“等這個差事完了,我們再一起去稷下學宮講學,好不好?”

    徐公背對著他,閉上眼睛,遮擋住眸中鋪天蓋地的愧色。是不是要告訴他呢?這怎么能瞞得住。遲早是要知道的。

    “沒有稷下學宮了。拆了。你在圣上面前也休要再提?!彼f完,逃也似的離開了,未曾看到身后人眼中的光亮瞬間寂滅。

    走出了大門,徐公又在臺階前站了一會,聽里面的動靜。他以為盧焯會打碎杯盤,會憤怒,會大叫,可什么聲音都沒有,比他來之前還要安靜。

    他應該能想開的。十年圈禁,多少也磨掉了他身上的銳氣。失而復得的自由,官居一品的高位,難道不比那一場脆弱的夢境更值得人留戀嗎?他必須從那些虛妄中醒過來,畢竟當年的人,都已經醒了。

    徐公又站了一會兒,轉過身便走了。

    夕陽西下,在盧焯的案頭扯出三尺暖光。西閣里的人都走完了,只剩了他一人,獨自面對眼前的空曠。過去十年的時光里他從未感覺到寂寞??山袢眨拍瘏s像一條毒蛇,死咬住他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