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_40
程聲挎著包去了一趟城中心,那里有云城唯一一家百貨商店,雖然簡陋,和北京的完全不能比,但好歹有幾個稍有些檔次的柜臺,他要拎著禮物上張沉家賠禮道歉,求他家里人成全。程聲連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骨子里還是自信,以為他這樣的條件,只要鍥而不舍地粘著,別人總要先一步妥協。 他在百貨商店里來來回回轉了半小時,不知道該買什么。一個好心柜姐見他轉到自家店門口好幾次,才好心問他要選什么,最后帶他去別家柜臺挑了套高級化妝品。 程聲那副火急火燎的樣子讓李奶奶害怕,她坐在老沙發上發了許久呆,知道自己孫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耍起橫來誰都攔不住,越是攔越要和人對著干。奶奶有些后悔跟他講道理——程聲哪能聽得進道理,他就是個愣頭青,是架突突不停的機關槍,哪怕面前是刺不穿的鋼板也要冒著煙往前打。 奶奶在沙發上躊躇了一小會兒,知道照程聲胡來下去只會越來越難收場,最后還是猶豫著起身,去茶幾那邊撥響程聲爸的長途電話。 他們聊了半天,還是奶奶先出主意:“不然你想想辦法,給那孩子遷個戶口高考,要么送出國,反正別讓他有機會往北京跑……那孩子他媽把所有希望都押他身上了,這事估計能成?!?/br> 電話對面的中年人絮絮叨叨幾句,意思是:自己兒子自己再了解不過,凡事三分鐘熱度,暑假結束回家呆幾個月,什么愛恨嗔癡都要忘得一干二凈,至于這么大動干戈么? 李奶奶在電話這頭皺眉,“怎么不至于?你來看看你自己兒子那瘋瘋癲癲的樣子就知道至不至于!” 她就著這事神情嚴肅地和那邊商量了一個小時才結束??巯码娫捄罄钅棠淘偃遄迷撛趺窗堰@兩個人中間的繩徹底剪斷,她猶豫大半天,還是起身收拾東西,決定再去一趟張沉家。 可她沒想到造化弄人,一切都在朝不可預知的方向塌陷。 第22章這章不知道該叫什么 三鋼家屬院只有幾排樓,前幾年里面住的人還滿滿當當,這幾年人像被開閘泄洪的大水一樣往別處涌,院里的人越來越少,樓卻越來越黑,墻面上時不時就要出現幾句拿漆刷出來的難聽話。 好多年前,李小蕓在半夜回家時碰見一個鬼鬼祟祟的瘦小男人,他拎著一桶黑漆,拿刷子在前一棟樓的墻面上刷:我日過黃麗。李小蕓知道黃麗,因為生了女兒天天被酗酒的老公打,可她老公并不是眼前這個刷漆的陌生男人。 這事在當時鬧出一場不小的風波,沒多久那個叫黃麗的女人就受不了流言蜚語臥軌自殺了,留一個才上小學的女兒繼續煎熬。 從此在墻上刷漆成為風靡一時的辱人手段。這很正常,如果大家都沒有工作,就需要靠激烈的方式打發過于富足的時間——要么傷害自己和家人,要么侮辱別人取樂。 只不過奇怪的是,上面從未出現過任何男人的名字,那些吃喝嫖賭的男人無論如何作孽都沒人指責他們,甚至毫無羞愧之心聚在一起互相調笑悉數自己作的惡。李小蕓注意到這件事,那時她才領悟到讓一個女人死比讓一個男人死容易得多,所以每當她路過這一排排樓時都心驚膽戰,生怕哪天自己的名字就出現在上面。 今天她被程聲奶奶約到一家飯館談事,回家的路上看到自家單元樓右側墻壁上有幾個鮮紅的大字,看樣子是拿漆噴的。她腦子里還存著半小時前程聲奶奶的提議,一時被墻上鮮艷的顏色刺得回不過神,等強打精神仔細辨認,才發現上面寫著——李小蕓兒子是同性戀,惡心。 這幾個字幾天時間內已經以不同形式在李小蕓心中過了上百遍,但當它們變成鮮紅色往她眼睛里刺時,她還是生出一股被扒光扔進廣場的羞恥感。 不過值得慶幸,這排火辣辣的字今天才出現,她離家出走幾天的兒子并沒有機會看到它,這讓李小蕓大松一口氣。她慢騰騰回家,倒水,發呆。過了一會兒,她再次撥響程聲奶奶家的電話,等那邊老人的聲音響起,語氣平和地朝對面說:“剛剛聊的那件事,什么時候能開始辦?” 她們談了沒多久,大部分時間李小蕓都在反復確認程聲奶奶答應她的事是否能辦到,諸如“最快多會兒可以讓張沉過去”、“大城市的人會不會瞧不起中途來的插班生”、“戶口萬一沒辦成怎么辦”,李奶奶在那邊跟她打包票,說這事萬無一失,只要張沉一走,這倆孩子這輩子都見不著面。 這場通話讓李小蕓放心許多,她并不在乎程聲與張沉在未來是否還會見面,她只是懷揣著私心,拼了命要把兒子推出這座沒有希望的小城,一輩子都不要再回來。 她沒念過幾年書,但來來往往的人看得多,知道人和城是共生的,這里的氣質烙在每個人身上,揭下來要扒皮抽筋??伤倏闯搪暫退哪棠蹋踔敛恍枳屑毧?,只拿鼻子嗅兩下也能嗅到這祖孫倆身上的富貴油墨味。李小蕓向往這種味道,她打骨子里認為張沉不該被籠罩在云城的灰霧中,該和程聲這樣的孩子一樣,出人頭地,和自己這樣的家庭撇清關系。 末了,李小蕓對電話那頭的程聲奶奶說:“我們家欠你們一個大人情?!?/br> 這通電話結束后,李小蕓開始收拾東西,把家完完整整打掃一遍,再從張沉書桌上找出張活頁紙,斟酌地在上面寫了幾行字,仔細折好壓在枕頭下面。 做完這些的李小蕓體會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她抹掉額頭才冒出的汗,歇了一會功夫,意識到她該出門去找她的孩子了。 ***** 這些天的云城天氣反常,前一秒還是毒太陽,后一秒就變成傾盆大雨,雨點子像淋浴似的往下澆。程聲去百貨公司的路上還晴空萬里,等到張沉家門口時已經下了好一陣小雨。他沒打傘,也不大講究,只是小心護著懷里剛從百貨市場買的禮物往老小區里走。 他走到張沉家那棟樓時忽然停了腳。穿過他的零散幾苗人原本還三兩插科打諢,一看到他霎時住了嘴,默不作聲走過他。 前面的灰樓上幾個鮮紅大字扎眼,拿漆噴的,灰溜溜的墻面上寫著——李小蕓兒子是同性戀,惡心。 同性戀這三個字還被放大一倍,不知是原先那墨鏡女人的蓄意報復還是哪個不安好心的人故意噴上去的。 雨還接著下,不大不小,刷不掉墻面上早已干透的字??伤⒌粲帜苋绾?,鮮紅的字被雨淋一場,像流血,更難堪狼狽。 程聲只抬頭看了一眼就咬著牙往出跑。 周圍人都被他嚇一大跳,躲瘟疫一樣躲著他,主動給他避出一條道。他們尚存一絲道德,不至于當面說人難聽話,但那天過去后,所有人家都警告自家孩子,看到他們要躲著走,同性戀都有病,艾滋或其他說道不出的病,誰知道那玩意能不能傳染,染上了就要跟一輩子,治都治不好。 程聲跑去門口的雜貨店,問老板要了瓶黑噴漆。正聽廣播的老板側頭瞥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用一根圓珠筆捻住他放在桌面上的錢,怕碰到他就染上什么病的樣子,一臉警惕。 程聲沒在乎老板的動作,接過黑漆就往回跑,跑到印著鮮紅刺眼大字的樓前,一股腦拆開剛買的黑漆,發泄似地朝整棟樓面狂噴一通。 黑漆在雨里變成墨色的水,順著墻壁流下來。程聲哆嗦著往上噴,想把這些齷齪的字眼全蓋住,可墻上紅字實在太大,只被蓋住一半漆就用完了。 張沉看到這些字會怎樣,怨他恨他?程聲不敢接著往下想,因為他怕張沉連恨都不屑恨,只輕飄飄地略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