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_38
張沉腦子嗡嗡響,他不動了,慢慢蹲下身,從地上撿起一根鋼棍。 記者還在和追來趕人的保安周旋,幾個人去搶他的攝像機,他們又罵又喊糾纏著,混亂中沒人注意張沉在做什么。 張沉拎著手里的鋼棍顛了顛,把黑傘扔在地上,只身淋著雨,從背后緩緩靠近那個老板模樣的人。 他聽到耳邊不斷傳來劇烈的嗡嗡聲,以前他也聽到過,每到他張立成和李小蕓吵架時,亦或聽到院里人罵李小蕓時,這陣嗡嗡聲就出現,像千百群腳上帶勾子的小飛蟲似的,不斷往他耳朵里鉆。 前面的男人好像發覺身后的動靜,回頭看了一眼。剛剛給他點煙的人正巧也往旁邊瞥了一眼,瞧見張沉手里的鋼棍,瞪著眼睛說了句:“你干什么……”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張沉就揚起拿鋼棍的胳膊,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嘭”地一聲砸在男人身上。 那男人嘴里叼著煙,剛要開口的嘴張到一半,就被措手不及的一棍砸得跪倒在地上。 鳥叫聲也沒了,黑煙還像浪一樣不斷呼嘯著往外涌。郊區礦場里響起一記鋼棍和骨頭迸裂的巨響。 周圍人還沒來得及反應,第二記鋼棍聲又接著響起。 張沉握著鋼棍,就像握著救命稻草,他一共砸了三下,每次都用盡全力,他猜那男人的肋骨被他砸斷了,沒準心臟脾臟也被砸裂了。但張沉不后悔,他知道如果再來一次他依然會毅然決然砸下去。 他太需要發泄,如果今天他沒砸得酣暢淋漓,那么倒在地上冒血的就是他自己。 所有人都嚇得傻愣在原地,剛剛還糾纏作一團的人全停了動作,朝發出巨響的那處望去。 記者反應快,只短暫愣了一下就丟掉傘,飛奔過去抓上張沉的胳膊,強硬地拉著他往礦場外跑。 后面那些人終于回過神,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們望望往外跑的兩個人,又望望倒在原地一臉猙獰的老板,遲疑半晌,最終還是跑去老板身邊,打電話的打電話,撐傘的撐傘,所有人都手忙腳亂。 張沉和記者跑在毛毛細雨中,他手里還拎著帶血的鋼棍,記者手里提著黑色攝像機,他們倆奔跑在雨中,就像一對不要命的亡命之徒。 張沉跑著,他的右臉頰還印著剛剛沾上的幾滴血,掌心還有已經結痂的血印子,但已經不疼了。世界霎時清凈,他腦子里渺渺黑煙變得透明,嗡嗡聲不見,總聞到的煤灰霧霾味兒也消失得干凈,張沉渾身上下只有輕飄飄,像徹底融化在這飄風雨中。 細雨佛過他額前的頭發,他跑著,想,如果可以,他不想再做人了,人好復雜,身上每根血管里的血都有別人的印記。如果可以,他希望做大自然中最普通的一飄雨,無腿腳也無軀干,只那么輕盈一抹,跟著風走,死生由命。 張沉這樣想,忽然笑了一下。這一下使他情緒閥門徹底打開,張沉再也忍不住了,邊跑邊笑,他從未笑得這么開心過。 記者拉著他,在雨中氣喘吁吁,他側頭看了一眼正在笑的張沉,罵道:“你這個小兔崽子砸人干什么? 張沉還在笑,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想砸就砸了,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記者“cao”了一聲,后悔道:“早知道不領你回來了,誰知道是個小瘋子。” 他們跑了快二十分鐘,后面的人也沒追上來,記者這才放心地停下腳步,拉著張沉在一間雜貨店門前停下來。 雜貨店老板正在看報紙,瞥了眼這兩個奇怪的人,放下報紙,問他們要什么。 “一包煙,右邊第二排那個,還有兩瓶冰水。” 記者遞錢接煙,轉身靠在雜貨店的水泥墻上,拆開煙,自己先點上一根,再瞥一眼張沉,問他:“十七歲已經開始抽了吧?” 張沉點點頭,接過記者遞過來的那根煙,熟練點上。 記者一看他這套熟練動作,嘖了兩聲,“還是個老手,這架勢比我還熟。” 他們兩個靠在雜貨店的房檐下吞云吐霧,張沉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樂。 記者抽兩口看他一下,看久了終于忍不住道:“你這個人是不是有病,一個人樂什么呢?” 張沉收了笑,認真說:“好痛快,從來沒這么痛快過。” 記者不懂他,搖搖頭,“還痛快?你朋友人沒了!我忙活半天屁也沒拍到!我可不能留你了,留你一晚上凈給我找麻煩事,這幾天我還得守在這兒等進展。” “我一會兒就回家。”張沉叼著煙,吸了一口,白霧拂過他的鼻尖和眼睫,他好像忽然釋然,把還剩大半根的煙碾滅,說:“我朋友的事,如果你幫不了也沒關系。我守著公安局這邊,實在沒辦法就等過年他家里人回來。” 記者仰著頭,望向瀝瀝拉拉下雨的天,灰蒙蒙的,看不到云。他仰著頭一直看,很久之后才說:“我盡量幫,我盡量。” 臨走前記者給了張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串手機號。記者似乎想把他的事撇干凈,但又忍不住cao心這個擰巴的十七歲男孩,最后只是拍拍他肩膀,明明才二十四五的人說出話來竟有些語重心長:“礦場那些人要找你麻煩的話可以找我,我能幫就幫。” 張沉轉過身和他擺手再見,絲毫不為自己擔心:“cao心你的工作吧,我可不怕他們。” 記者還在抽那根未完的煙,同樣和他擺手再見,留給他一句插科打諢,“嘴還挺硬,可別把自己玩沒了!” 張沉笑了一下,轉身跑進雨中。 記者看著他的背影,在雨中忽然朝他喊:“這個案子跟完我就回北京了,你要來首都上大學我帶你吃香喝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