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_3
兩個發小一男一女,女主唱常欣唱配男吉他秦瀟,而他這個混不吝氣質就被發配去打鼓。程聲樂得打鼓,一腔揮之不盡的青春荷爾蒙全化作汗水灑在架子鼓上。但他打得實在一般,節奏穩定性差得出奇,鼓棒一敲起來,稀碎的鼓點就像被十個黑衣人追殺,又急又糟心,和他本人一個德行。 程聲彈吉他更是一絕,和弦都按不準,發出的聲音像老驢拉磨,他原先還起過做吉他手的心思,但他每按一次弦內心就要大叫一聲:“痛死老子啦”,后來嘗試幾次后終于決定不再為難自己,再也不提吉他手這茬,還試圖洗腦倆發小“鼓才是音樂的骨架”,自我陶醉式地拼命練習沒比吉他好多少的打鼓技術。大一的第一個暑假,程聲和兩個發小在外面特意找了個小平房做排練室,就在他們幾個人家附近,三個人每天叼根冰棍往排練室走,過幾個小時又擦著汗從里面走出來,蹲在一起抽兩根煙,再買三瓶冰鎮北冰洋呼嚕嚕喝光各回各家。 程聲整天揮著鼓棒泡在一堆底鼓、軍鼓、節奏镲里,但心里那股躁動絲毫沒發出去,反而隨著越來越熱的天氣變得更不舒服。他有點迷茫,還有點討厭這個地方,急不可待地想去別的地方走走,往南潮濕些,往北涼快點,他覺得哪里都比他現在呆的地方強百倍。 他們今天練得順利,三個人在排練室互損一番各自技術后提前收拾東西去小賣鋪,買了三瓶北冰洋,咬著根吸管吸得呲溜呲溜往家走。 他們兩男一女正吊兒郎當地往大院里面走,警衛員看見程聲忽然朝他招招手,正氣凜然一聲喊:“程聲!” 程聲一頭霧水地回頭,“怎么了哥?” “你爸等著你呢,小心點兒!”警衛員站得筆直,朝他努嘴。 “啊?”程聲咬著吸管把剛剛吸上來那口汽水咽下肚,轉頭問秦瀟:“我最近沒惹事吧?” 秦瀟被他搭著肩膀,搖搖頭。 他們仨都沒當回事,和警衛員道了別就往回各家的道上走,倒是警衛員比程聲更擔心,朝他背影吆喝:“你爸剛才問我要警衛室的笤帚!別不當回事!” 程聲大搖大擺地朝后擺擺手,不在意地說:“沒事哥,我爸他就會窮嚇唬人!” 他們仨快走到家門口時常欣忽然攔住程聲,從斜挎包里掏出個煙盒,抽出三支,熟練地給他和秦瀟各發一支,“抽根再回去唄。” 她對程聲和秦瀟有些差別,總是親自把煙塞進程聲嘴里,再叼著自己嘴上已經點燃的那只慢慢湊近他,給他點火。 秦瀟一看這場景,立刻夸張地怪叫起來:“喲喲喲,咱樂隊女主唱別偏心,怎么我就沒這個待遇?” 常欣笑著轉過頭,叼著根煙霧渺渺的煙湊近他,等額頭都快碰上時突然表情一變,瞪著大眼睛朝他腦袋上狠抽了一巴掌,結結實實清脆帶響。 “你不看看你那德行和一身膘,還跟程聲比待遇?你有程聲一半瘦溜好看我今晚就睡你家!” 程聲對常欣這幅樣子早已見慣不慣,耳朵智能過濾了她話里曖昧成分,把嘴里那根還沒抽幾口的煙彎腰在石臺階上捻滅,重新拿起剛剛放在地上的汽水,咬著吸管朝倆人道別,“我回去找我爸領賞去了,咱明天排練室見!” 說完他就頭也不回地晃著身子走了,留秦瀟和常欣倆人站在原地,嘴里叼著還剩一大半的煙。 秦瀟見縫插針把胳膊搭在常欣肩上,搖搖頭說:“嘖,男人不值得啊,他前幾天還和你們學校文學系那學姐打得火熱呢,他媽學生,你不如珍惜眼前人,看看我?古往今來都是吉他手最受歡迎,你怎么斜著眼睛死盯一個打鼓的?” 常欣看著程聲消失在拐角的背影,再一次狠狠給了秦瀟湊上來的腦袋一巴掌,“回家回家!你哪兒來那么多話?” 另一邊,程聲剛踏進自家大門就被陰著臉的老程抄著根粗糙大笤帚迎面一頓揍。 老程大名程如春,表面看起來人如其名,春風儒雅,實則最愛出其不意揩女人家的油。他前些年被調到西藏,工作內容連家人都不準透露,最近一年才調回來,面對長歪的兒子束手無策,毫無威懾力吵罵一頓,再不情不愿任其發展。他說到底是個文化人,程聲之前再胡鬧老程也只是貓裝老虎兇他幾句,今天竟然真的抄東西動手,可見氣得著實不輕。 一向文質彬彬的老程穿著件灰白短袖,正抄著把笤帚滿院子招呼他兒子那可憐的脊背,一邊追著他打一邊恨鐵不成鋼地罵:“你玩那些破搖滾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你怎么能騙人家姑娘?還專挑你媽學生,人家姑娘今天下午找上門,我老程堂堂正正四十五年,臉全被你丟光了!” “啊?什么?”程聲被追得滿院子跑,反應了大半天才想起他爹說得是什么事,一邊護著自己脊背一邊辯解:“老程,這事您打我可一點兒都不大丈夫!要怪就怪秦瀟他們幾個,打賭整我,輸了非叫我揪一個隔壁學校的學姐表白,誰知道那是我媽學生?何況我后來和那學姐解釋了,這哪算得上騙?” 老程一腦門悶火被他兒子幾句話激得火上澆油,手上抽人的動作更狠幾分,專挑程聲脖子后面隱約露出來的青色紋身上揍,“叫你去你就去?這是欺騙女同志,你要早生幾十年非得因為作風問題糟蹋一輩子!還有你往身上紋的什么亂七八糟?跟個臭流氓一樣!” 老程下手不輕,高粱穗綁出來的笤帚桿下雨似地抽在程聲脊背,很快就抽出幾道血印子。 程聲也被他爸抽惱了,被連抽幾十下之后終于忍不住,也不躲了,站在原地任憑他爹抽他,只管一頭熱地放豪言壯語:“我回我奶奶家去!再也不回北京了,不在您眼前煩你還不行么?” 老程在氣頭上,笤帚一扔,指著他鼻子,“把你那些個破鼓吉他也給我搬走,家里容不下你那些東西,趕緊給我走。” 程聲年輕氣盛,說走真就走了,只知會一聲秦瀟常欣樂隊排練暫緩就帶著自己全部身家樂器溜出大院。 他不知從哪里找來輛運貨的車,趁著周一老程上班,騙警衛員那是幫忙處理樂器的車才給人放進來。 他和司機師傅一起把他爹口里那些個破爛東西——一臺架子鼓、一把吉他、一把貝斯,全搬上貨車,程聲一向想一出是一出,不但毫無留戀,反而像只剛出籠的鳥似的,哼著小調和這輛大貨車一起從家里逃去了云城。 他們沿著國道往北開,旁邊的車道一輛輛載著木材煤炭的巨型貨車和他擦身而過,程聲好奇地扒在窗邊,看外面漸漸變得灰蒙蒙的天,沿途的涼風把他額前幾縷蓋過眼睛的劉海吹起來,他一直以來躁動的火似乎突然在這陣輕飄飄的風里被撫平,程聲閉著眼睛想,路上真舒服哪,要是人能一輩子活在風里就好了。 司機師傅也是個年輕人,沒比他歲數大多少,身上的氣質卻已經充滿社會里滾過一圈的市井味兒,他眼睛盯著路,目不斜視,問旁邊扒著窗戶的程聲:“不在北京好好待著,去云城干什么?” “被我爸趕出來了,投奔我奶奶去。” 司機師傅搬東西時就看見他后脖子下面青青紫紫的印子,當時沒好意思問,現在倒是樂得大笑,開始好為人師:“我要是你這樣,十來歲就得被我爹打死。你那些鼓啊吉他啊,要擱我家全得被砸了,又貴又沒用。” 程聲還扒著窗,心想你個跑運輸的土鱉懂什么,他就著外面一陣陣裹挾著灰塵的風說:“又貴又沒用的東西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這是珍貴的自由主義精神,懂么?” “自由?人要先吃得飽飯哪,你去了云城就知道了,廠子倒了一大批,好多人連飯都快要吃不上,緊趕慢趕往南方走找發展,也就你們這些首都小公子哥還能玩玩鬧鬧。” 程聲受不了別人對他來說教那套,吹著小風反駁:“吃不飽飯就不能自由了?自由不是和愛情一樣的東西嗎,吃不飽飯人也得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