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坐在靠門位置的卷發姑娘埋頭記會議記錄,看了眼手表,心里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在一片爭執聲中,卷發索性打開手機翻起了娛樂新聞。 兩方爭吵間,會議室門被打開,卷發往旁邊一看,沈瑯穿著一身掐腰黑裙推門進來,挑了個她旁邊的位置坐下。 “沈工?”卷發嚇了一跳,低聲問,“沈工您怎么進來了?” 沈瑯被臨時拉過來撐場子,挑重點邊翻桌上堆成冊的結構立面圖,邊問:“怎么樣了?” “還吵著呢,這都快吵了三小時,我們組的結構師都被氣跑了。” 現在正吵著的兩撥人,一撥是華慕事務所正負責某商業大廈項目施工圖的c組,一撥是負責項目設計圖的方案組。一方覺得方案組出的圖簡直天馬行空,技術不可行,一方覺得出圖效果完全符合甲方預期,怎么合理化是出施工圖這組的事。 吵到現在,誰也沒妥協。 會就開在自己的地盤上,卻壓不住對方的囂張氣焰。c組的結構師氣得開會開到一半,扔下全組人跑茶水間冷靜冷靜,剛往手臂上連拍了兩片尼古丁貼片,轉頭就看見了來倒咖啡的沈瑯。 沈瑯是e組的項目負責人,本來今早來事務所處理完項目收尾工作后,等著她的就是連續一周的假期。 卷發看坐在原本結構師座位上的沈瑯。后者很快掃完一摞圖,接著打開結構師留下的筆記本電腦,正面色不改地翻轉放大模型的細節。她化著淡妝,睫毛卷翹而長,側臉輪廓精致漂亮。 驚鴻一瞥的大美女。ucl建筑院高材生。事務所結項效率最高的金牌e組項目負責人。 這是卷發對沈瑯的全部印象。 “沈工,誰來了都不管用。”卷發悄悄抱怨,“該講的我們都講了,他們就是不聽!非說頂樓天臺的設計沒問題,堅持說頂層那塊也不受力,他們設計出花兒來都行……氣死我了。” 沈瑯含笑撐著臉聽完了,從手袋里摸出顆小東西遞給她:“幸好沒被氣跑,不然等下我吵架的時候都沒有底氣。” 卷發以為遞過來的是什么u盤,拿到手里才發現是塊錫紙包裝的黑巧克力。 “……” 又貼心又會安慰人,比自己那個跑路的組長好多了。卷發拿著巧克力,淚流滿面地補上印象。 爭執在繼續。對方喊停:“稍等,關于我方的設計到底合不合理,我想請我們的總設計師——” “請律師來比較合理。” 出聲的是一直沒說話的沈瑯。 對面方案組發言人被打斷,詫異地向這邊投來目光。男人盯著這張陌生的面孔,回憶半天沒叫出來沈瑯的名字。 眼前是位美人,男人輕慢的神色頓時放柔了些,剛想解釋,沈瑯站起身投影電腦屏幕,微笑:“按照貴組的設計,天臺受力的問題我們不提,先來看看十六樓到十九樓的落地窗。” 大屏幕上是落地窗的結構放大圖。 “設計近十米的外墻長高窗,獨立處于框架梁外,想法很好,設計得也很漂亮,但很可惜,貴組似乎并無任何過梁或挑梁的設計。 到底是不小心遺漏還是設計大膽我不清楚,因為更遺憾的是,我們的結構師現在因為貴方的拒絕溝通而暫時罷工,所有關于相關數據的受力結構分析都無法進行。所以我方不得不進行妥協。” 沈瑯停頓,“那么妥協以后呢?” “承載過重,樓層塌方,到時候簽圖的責任在誰,我覺得還是有必要請律師來共同商討一下。貴組覺得呢?” 一片啞然。 沈瑯還嫌嘲諷語氣不夠,補了句:“天臺的問題好像不是那么重要了吧?” 何止不重要,落地窗的問題簡直嚴重多了。 對方訥訥:“所以……” “所以。”沈瑯合上筆記本,“關于細節問題,我們要不要請結構師回來再探討探討?” 散會。卷發放下手機,含淚膜拜:“沈工你太牛了,聽你吵架比看娛樂新聞有意思多了。我以后能不能跟你混?” “平時見不到。”沈瑯彎眸粲然一笑,將挖墻腳進行到底,“我不懟自己人。” 沈瑯收拾東西準備走人,瞥見卷發手里亮著屏的手機,屏幕上正打著醒目的一行娛樂新聞標題,她目光不由多停留了會兒。 《著名影星宓玫息影五年后車禍喪夫,采訪提及并無重回影壇打算》 “沈工你也知道宓玫啊?”新聞鬧得沸沸揚揚。卷發以為她感興趣,拿起手機翻給她看,“以前好有名的,拿過三金影后,我們全家都喜歡看她的電影。” 沈瑯心說她何止知道。 “她老公以前也很厲害,大公司的ceo,叫新什么來著……哦對,沈立新。之前宓玫嫁進豪門不要太幸福,狗仔還曝光過一頓早餐都值上萬,夸張吧?宓玫結婚以后就息影沒演戲了,好像是跟著她老公一起移民去了國外。” 卷發說,“可惜她老公前兩天在國外出車禍去世了,也沒有過孩子。聽說她今天都沒回國參加葬禮,這得多難過啊。” “不過豪門家的事也輪不到我們難過,人家再慘都能過得比我們好吧。”卷發注意到沈瑯一身簡約的束腰黑裙,問,“誒對了沈工你下午忙嗎?不忙我請你吃飯吧,當謝謝你幫我們組懟人了。” “下午有安排,改天我請你吃飯。” “去哪兒啊?” 沈瑯笑了笑:“參加葬禮。” 卷發沒當真,開玩笑道:“那沈工記得幫我物色幾個豪門帥哥。” . 午后的天氣半陰不晴。恒新集團前董事長和前ceo接連逝世的消息鬧得滿城風雨,葬禮卻低調地辦在沈家舊宅。 來探口風的媒體紛紛被隔絕在外。參加追悼會的豪車接受安檢,從寬闊鐵門駛入沈宅外道,下車由迎賓帶領穿過前廳,簽到進入大禮堂。 沈瑯一路走來,有不少賓客認出她是沈家大小姐,紛紛停下點頭致意。一片嗡聲低語中,她穿過迎賓室進靈堂,掀起白幡入內。 靈堂內的燈色晃白如晝,除了兩排守著的保鏢外,此時靈位前只跪著沈立珩。 沈瑯默不作聲地接過香,叩拜完起身:“二哥。” “都斗這么多年了,沒想到最后死了居然是因為醉酒出車禍。”沈立珩掃過老爺子的遺像,目光在沈立新那張嚴肅板正的黑白照上停留片刻,回頭問沈瑯,“瑯瑯,你難過嗎?” 沈立珩雖然是沈瑯的堂兄,但兩人在五官上沒有絲毫相似的地方。他高眉吊眼,五官線條凌厲,不笑的時候透著股刻薄狠厲的氣息。沈瑯眼看著靈堂里這三人你來我往爭了這么多年,心里明白沈立珩巴不得老爺子早點退位讓賢,沈立新也趁早滾蛋,剩下一個沈立珩就能獨攬沈家大權。 老爺子當年對自己幾個親兒子都不見得多待見,更別提自己孫子了。就算這幾年身體差到已經提早給自己買好了墓地,老爺子也堅持在療養院開視頻會議,從沒見他松口放權給幾個后輩。 這一死,嘆息是有,太難過還不至于。 沈家人都薄情是真的。 “所有人這次都以為沒了老爺子和沈立新,這次下來最得利的應該是我。”沈立珩站起身,讓保鏢退出去,面色陰冷,“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有人深藏不露。一個沒爹沒媽的養子都能爬到我頭上來。” 沈瑯很快地皺了下眉。 昨天沈立珩給沈瑯打過電話。當時他那么崩潰的原因當然不只是因為沈家人的死亡,而是此次過后,老爺子遺囑里的股權重新分配,加上集團內部新一輪的洗牌,占股最多的竟然不是沈立珩。 而是肖聞郁。 居然是肖聞郁。 一個沈家原來司機的養子。沈老爺子一時興起收的義子。即使按輩分算是沈瑯幾人的“長輩”,年齡卻和沈立珩相差無幾。 最重要的是,身上流的不是沈家的血脈。 “我就知道!我早就該發現了……當初在游艇上那天我就該弄死他!” 沈家人極端排外,更何況突然冒出一個差不多年齡的陌生人當自己長輩。沈立珩當年脾氣比現在大多了,知道這事以后差點沒真出人命。他沉著臉來回踱步,“這七八年他跟著老爺子去美國杳無音信,我以為沒事了……” 怎么可能沒事。 當年就是狼崽子,野外放逐多年,現在指不定已經成了多兇狠的頭狼。 遺像上的老爺子面目慈祥,這恐怕是他這輩子最和善的一次,而他的孫子毫無所覺,仍在焦躁盤算。沈瑯垂眼盯著看了會兒,摘下別在胸前的白玫瑰,輕輕放在遺像旁。 “我們現在要怎么辦?” “當年我們那么針對肖聞郁,他來者不善,肯定不會讓我們好過。”沈立珩說,“我一個人不行,瑯瑯,我需要你。”他想到什么,突然笑得有些神秘,問沈瑯,“瑯瑯,你知道現在集團高層那幫人私底下都叫你什么嗎?” 沈瑯抬眸看向沈立珩,瞇了瞇眼。 她一身暗紋掐腰的黑裙,長發貼合著肩脊優美的曲弧順下來,在晝亮的頂光下更襯得皮膚白皙細膩。即使神情不像平時那樣多情,也美得異常生動。 “叫你‘底牌’。” 外面忽然熱鬧起來。 沈立珩走到靈堂門口,看了眼,臉色更沉:“肖聞郁。” 肖聞郁以沈家義子、集團現實際控制人的身份前來吊唁。沈立珩憋著一口血,掀開白幡離開靈堂。 闊別七年,即使昨天已經在短暫的通話中聽過聲音,再見到真人還是覺得有點兒新鮮。 見到肖聞郁,來吊唁的賓客寒暄著湊了上去,像是早就在等他。一朝天子一朝臣,所有人都想著攀附恒新集團未來的東家。 遠處被眾人簇擁的男人身形頎長挺拔,一身黑西服內搭黑襯衣,外套口袋同樣別著白玫瑰,除此之外連腕表都沒搭。身邊跟著黑裙女秘書。 變了太多。 沈瑯饒有興致地觀察他,肖聞郁似有所覺,抬眸,隔著人群遙遙與她對視。 他瞳色黑沉不見底,眼角眉梢間是不帶任何女氣的英雋漂亮。內斂裹著凌厲鋒芒,從頭到腳的矜貴氣。 . 沈瑯以前是真正的大小姐,嬌生慣養,吃不起一點苦。把沒身份沒背景的肖聞郁當條狗。 這么些年,她以為沈立珩和沈立新最終會角逐出一個結果,她不爭不搶誰也沒得罪,最后哪一邊贏了都影響不到她。沒想到有人狼子野心。 狗成了當家主人。 沈立珩還在禮堂里跟人交談,沈瑯扯了個借口要離開,剛走到前廳接過迎賓手里的車鑰匙,低聲問了幾句,又繞路折返回沈宅的后花園。 “你知道肖聞郁的股份都是怎么來的嗎?”沈瑯回憶起沈立珩在靈堂里的話,“沈立新在紐約發生車禍,老爺子心梗死在病床上,兩個人的醫院死亡信息正式確認是在美股開盤以后。他抓著這點機會,第一時間做空了公司的股票,撈了一大筆錢。” “消息傳出以后股價暴跌,他又大規模回購散股,吞并股東轉讓的股權。沈立新死后股權沒人繼承,他跟幾個股東聯手杠桿cao作,以低到離譜的價格回購了所有的股份。快,狠,準。” 沈瑯穿過玻璃長廊。 花園綠植蔥郁,草坪噴泉旁,黑裙女秘書收起合同后退一步,向肖聞郁旁大腹便便的男人鞠躬示意:“高總,我代肖總送您出去。” “下周遺囑生效,肖聞郁占三十五的股份,我二十七,你十。到時候公司重新開選舉會,他可能就是董事長。”沈立珩當時說,“但六個月后繼承的股權能重新轉讓。瑯瑯,你跟哥哥在同一艘船上,只要半年后你那部分的百分之十并給我,我就還有機會。” 恒新集團的百分之十是筆天文數字。足以填充一家普通資管公司的資金池。 花園里突然多了個沈瑯,女秘書帶著高總經過她,停下微微致意:“小姐。” “我們合伙,你就是決定最終牌面的那張‘底牌’。”沈立珩說,“到時候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 回憶中止。沈瑯停下腳步,目光打量站在不遠處的肖聞郁。 肖聞郁已經在靈堂里上過香,胸前的白玫瑰也早就摘掉,他西裝外套了件黑色的長大衣,正半斂著眸戴腕表。他余光瞥到沈瑯,動作稍頓,扣好腕表的金屬扣,抬眼看過來。 七八年,有如脫胎換骨。兩人對視,沈瑯再浪也沒當面把“小純情”說出口,她友好地伸出手。 “好久不見了,”沈瑯說,“肖……先生,有時間嗎?我們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