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描牡丹:番外篇(一)
盛家和帥府的交情是從老帥開始的。盛家老爺以前在戰場上救過老帥,后來傷了腿,退下來專心搞政治。 盛家就盛碧秋一個女兒。 她原本有個哥哥,跟唱堂會的女戲子私奔,乘船遇水鬼沒活命,雙雙死了。 張漢輔后來陪她去掃墓的時候才知道,私奔這件事有盛碧秋在暗中支持,她曾幫助他哥哥欺瞞家中二老,拖延過不少的時間。 “他跟我說好,等以后還會回家的。我也就信了。” 盛碧秋說這樣的話時,眼神恍惚,但沒有流淚,大概已經麻木于自責。 大哥的死,讓她捱過平生最毒的打,她就此學乖了很多。可她骨子里就不是個乖順的,本性最為難移,張漢輔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 不過這些都是后話。 因為有著父輩的交情,張漢輔老早就聽過盛家小姐的名號。據說出落得很美麗,毛還沒長齊,追求她的男孩子一通一通電話往盛家打,電話都要打爛了,令人應付不暇,給盛家老爺和她大哥添足了麻煩。 三mama跟張漢輔開玩笑,不如去盛家提親,將盛家小姐取來給他作媳婦,也好治一治他這個混蛋狗熊。 張漢輔聽后譏笑。 三mama斥他,“看你那神氣的樣子,誰能入你的眼?老帥都要為你的事cao壞了心。” 那時還只是聽說有盛碧秋這么一個人,后來見到她的真容是在桂蘭戲院。 戲院來了個梅老板,是唱京劇的名角,堂下座無虛席,張漢輔的表弟搞來戲票,請他去風雅了一回。 戲唱到一半,表弟忽地揪揪他的袖子,滿眼放光,“噯,相權快看,是盛家小姐。” 他順著望過去,見盛碧秋的大哥正幫她解了沉厚的斗篷,顯出窈窕娉婷的腰身。她穿著雪青緞面短襖,繡著嫩綠的柳葉,明眸皓齒,在沉泱泱的人群中,如春意俏上枝頭,光艷照人。 她的眼睛靈得不能再靈,活得不能再活。 張漢輔知道表弟是有些喜歡盛碧秋的,但三mama跟他提過醒,意思是老帥中意盛家小姐當兒媳,他也就不敢造次。 不過,表弟這人樣樣都好,能力出色,為人又講義氣,張漢輔一有甚么事,他第一個上來替張漢輔頂禍。只一樣不好,色膽包天,在女人的事情上愛犯糊涂。 表弟見到盛碧秋就挪不開眼睛,搓了搓手指,嘻笑道:“相權,你要不要?不要的話,我就不客氣啦。” 張漢輔沉默了一會兒,道:“別亂來。” 表弟這時還清醒,知道要聽他的話,后來喝了幾杯酒,膽氣上來,含含糊糊跟張漢輔說去小解,實際上是帶著副官,一起去攔了盛家兄妹的路。 副官以為表弟只是去跟盛碧秋搭幾句話,誰想他動手打了盛家大哥,要對盛碧秋來真的。 他不敢攔表弟,忙去稟告張漢輔。 張漢輔沉下臉,蹬開桌子,立刻來到后巷。 他來時,眼見盛碧秋一巴掌打在表弟臉上,趁著表弟發懵,一手迅速拔開他槍套里的槍,對準表弟,聲音又脆又厲:“你再敢!” 表弟對她大意了,但他沒怕,“你會開槍么,來,朝這里打。好meimei,你連上膛都不會。” 她嘴唇子明顯顫了一下。 她的確不會開槍,這樣的神氣,也是強裝鎮定的應變之策,好將表弟嚇走。 可她一個閨閣里的小姐,哪會是表弟的對手? 表弟狠扭她的手腕子,接住她因吃痛而松開的槍,槍口惡狠狠地抵住她的臉蛋。 他咬牙切齒道:“要你乖乖聽話,你干么非惹我生氣!是不是覺得我配不上你?……他們看不起我,誰都看不起我!可我比誰差了,哪一點差了!” 張漢輔抿唇,解開束領的第一顆紐扣,上前扯開盛碧秋,一腳猛踹在表弟身上。 表弟跌了個人仰馬翻,捂著肚子,痛苦地連喘了好幾口氣,這下徹底醒了酒。 他抬頭對上張漢輔深秀烏黑的眼睛,從心底打了個噤,不敢說一句話。 張漢輔對盛碧秋道:“走。” 盛碧秋也顧不得看這人是誰,忙去攙大哥,扶著他往巷子外走。 她匆匆回頭,對他說了一聲:“謝謝。” 那天以后,張漢輔不見盛家追究這件事。因為盛家大哥那日來戲院也是見情人,他不敢對外聲張,將事情鬧大。 就此兩人也沒了交集。 直到那回他從日本回來,滿身疲累,在帥府連休兩天,連眼皮子都懶得抬。 亭廊上頭爬滿濃翠的藤蔓,綠陰陰的,張漢輔躺在椅子里,書搭在臉上,正閑適地乘涼睡覺。 三mama燦燦笑著,領著盛碧秋走近。 “相權,瞧瞧,是盛家小姐。” 盛碧秋難免緊張,手心里捏著汗,不過她還是跟以前一樣,慣會強裝鎮定,對他微笑道:“少帥,初次見面,我是盛碧秋。” 他審視了她一會兒,起來握住盛碧秋的手,半笑道:“哦,盛小姐,初次見面。” (二) 入冬后,沛城下了些雪,落在肩膀上跟鹽粒子一樣,細覺是霜。 盛碧秋體寒,一到這時候,即便是躺進被窩里,手腳也冰冷。張漢輔從外頭回來,軍裝也不脫,渾身都攜著冷氣,掀開被子就往盛碧秋身邊鉆。 這便是更冷了。 盛碧秋氣惱地往里頭躲了一躲,“涼。” 張漢輔含混地笑了一聲,隔著衣裳去摸盛碧秋的腰,“拿你暖暖,好么?” “不好。”她拒絕好干脆。 張漢輔嘴一癟,今日卻出奇地聽話,起身將軍裝脫了。他伸手將盛碧秋撈進懷里,“那我來暖你。” 他身上卻熱得很,像個火爐子,盛碧秋貼在他的胸膛里,既暖和又妥帖。 “蒹葭,明日我就離開沛城了。”張漢輔輕吻著盛碧秋的面,又輕佻地問,“噯?你會不會想我?” 盛碧秋不理他輕浮的口吻,淡淡說:“老帥說,你要去打仗。” “也不算打仗,去一趟南京,赴個鴻門宴罷了。他嚇唬你呢,怕你不給我生兒子,讓我們老張家斷了香火。” “你就……你就不能正經說話么?” “正經話。”張漢輔扣住盛碧秋的腰,沉聲道,“我若回不來,你幫我好好照顧爹。” “……” 他說完,轉眼就忘記自己在交代多么沉重的事,“你身上怎這么涼?” 他的腿挨蹭著她的腳,不一會兒就起來,爬到床尾去,將她的腳揣進懷里暖著。 盛碧秋臉上緋紅,好在張漢輔是瞧不太真切了,只聽得她埋怨,“動來動去,熱氣都給你折騰沒了。” 張漢輔也只能笑,懶洋洋地說:“哦,還有,你給我記住了,別又回頭去找邵平。他做個文人還行,做個男人不成,一膿包廢物……” 盛碧秋聽得滿心煩躁,以往張漢輔從不會跟她交代這些事,怕是當下局勢果真不大好了。她最煩他,把生死之事講得輕飄飄,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張漢輔瞧她擰起眉頭來,卻誤解了,用手撫摸著盛碧秋柔軟膩白的腿,道:“我看你還是惦記他,巴不得我死。” 盛碧秋爭辯,“別胡說。” “動什么?”張漢輔將她亂蹬開的腳重新捉回來,“別動,不然撓你癢。” “……” 盛碧秋暗罵了一句“無賴”,張漢輔仿佛聽見似的,又笑嘻嘻的,絲毫沒有臨危的樣子,“盛小姐,你又在罵我了。” 盛碧秋徑自將頭埋進枕頭里,不搭理他,說:“以后這種事,不必來告訴我。” 她不想聽。既然他自己都不在乎自己的命,又何必害她日夜擔驚受怕? 可張漢輔似一下噎住,望著盛碧秋的背,沒有再說話。 房間里黑茫茫的,靜得聽能見外頭細細沙沙的落雪聲。 粗糙的手滑進她的腿間。 盛碧秋手腳一下僵硬起來,唯獨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血液在脈管里呼嘯轟鳴,她再冷的身體在張漢輔的手中也變得熱烘烘的。 張漢輔進來時,盛碧秋還是有些痛,眼花繚亂的,蹙緊眉喘氣,心里似壓了塊石頭那樣沉重。 有件事,她還沒有告訴張漢輔;可眼下告訴他,又不是好的時機。 盛碧秋伸手摟住張漢輔,手指都快陷進他背上堅實的rou里去,低啞說:“這次輕些行么?” 張漢輔停下,認真看著盛碧秋的臉,她細細的眉,還有萬千風情的眼,俯首往她唇上吻了一口,“依你。” 他要溫柔起來也是最會溫柔,沒讓盛碧秋吃太多苦頭,就在他懷里漸漸淪陷。 他伏在她身上,急切地去吻她,命令說:“要想我。” 在黑暗中,盛碧秋能瞧見他英俊的臉,總覺得他有些太年輕了。跟他這個年齡的男人,通常不能亦不用擔那么多的權力和責任。 某一個瞬間,盛碧秋看他的臉上會浮現孩子氣的輕狂。她不敢說他可愛,可心里頭認為是。男人的可愛很特殊,她不好形容。 張漢輔走后沒多久,盛碧秋就顯懷了。 她懷孕成了帥府的大喜事,幾位mama連番來囑 咐她如何養胎,連老帥都開心。 老帥希望是個孫子,盛碧秋難來有些鬧性,便說女兒也好。老帥不反對,點頭道:“女兒也好,聽說女兒專治爹。” 盛碧秋跟著眉開眼笑,轉身去老帥沏了壺新茶。 縱然有帥府上下齊心協力的照顧,盛碧秋還是不見好過。她一到晚上就無端端流淚,做夢也常夢到大哥,還會夢到在連天的炮火中浴血的張漢輔,夜里一醒,枕上就濕透了。 她怕是壞兆頭。 偏偏想法越壞,應驗得也就越快——報紙頭版登了一則刺殺的消息,說是有刺客劫了張漢輔的專列,少帥現在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他們推斷的原因是少帥去南京談判不成,遭到對方暗殺。 老帥素來沉得住氣,帥府里的人都亂了陣腳,獨他還能肅著臉,說少忙著慌,等查定再講;又去開過會,安撫下一干老臣老將。 回到府上,盛碧秋給他奉茶時,老帥端著茶盞咳了一嗓子,滿杯見紅。 盛碧秋才知道,原來他也是慌的,知道張漢輔此次兇多吉少。 盛碧秋一滴淚也沒有流,想起張漢輔臨行前交代的話,更不敢辜負。她變得比老帥都沉得住氣,穩住整個帥府,一邊在病床前盡孝,一邊也好好調整情緒,善養著腹中的胎兒,不敢有任何差池。 大約過了半個月,帥府才收到一封平安信,是張漢輔親筆,只一個字“安”,眾人的心這才落定。 等沛城的報紙開始澄清謠言時,一輛汽車在帥府門前穩穩當當地停下。 張漢輔從車上下來,毫發無傷,正神采奕奕地笑著,擁抱來迎的姨娘。 三mama哭:“你個臭小子,報紙講你死了!” 張漢輔大笑,“放他娘的狗屁,我這不是好好得么?” 他眼睛尋了一周,也沒看見盛碧秋。三mama知道他在找誰,“人在屋里呢,有個好消息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什么好消息?” 三mama拍拍張漢輔的肩背,“哎呀,你先去看看老帥,他惦記你都惦記病了。再去找碧秋,等見到,你就知道了。” “這真稀奇。” 他跟老帥請安,講明刺殺的事是真,不過自己當天臨時起意,折了一趟去往上海,不在專列上,這才未遭毒手。因他要查清是何人所為,所以才一直沒往家中報平安。 老帥問,是何人所為。 張漢輔就說,不是中國人。 老帥哦了一聲,仰在床上長嘆道:“相權啊……你老子是不是老啦?” “您是該服老了。” “那以后的事,你自己做主。” 張漢輔一笑,沒再接茬兒,道:“好好休息吧。” 周全一頓,他才回房去見盛碧秋。她見著他來,也沒多少喜色,正坐在桌后繡東西,連眼皮子都沒抬。 張漢輔見她這冷冰冰的樣子就煩悶得厲害,解開腰帶,隨手一掛,哼笑道:“三mama說有個好消息,果然好。可見我死了,你也沒跟邵平跑。” 盛碧秋一針不慎扎進指腹里,轉眼見血。不知為何,指尖細小的疼痛此刻要比尋常要疼上許多。 她倒抽了一口氣,連忙將指上血珠含進口中。 張漢輔一皺眉,去抓盛碧秋的手,冷聲道:“我看看。” 他扯她站起來,盛碧秋一起身,張漢輔才猛地注意到她笨重隆起的肚子。 他一愣,整個身子都僵了一僵,正反應不過來,下意識問:“我的?” 盛碧秋一聽這話,豈不更恨?氣得眼淚撲地落下來,抬手給了張漢輔一耳光,又上前緊緊抱住他,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不是撒嬌,而是歇斯底里地咬,非咬讓張漢輔疼夠了不可。 張漢輔行軍多年,受傷見血的事不少,一槍打進他背里,他都沒叫喊過一聲。可此刻肩膀上的痛,疼得他手都在發抖。 “蒹,蒹葭……” 她惡狠狠地說:“他們講你死了,我一聲也沒有為你哭。” 張漢輔苦笑,“那你做得很好。” “我怕我要是哭了,如了你心愿,你就真不再回來了……”她眼淚流了一臉,“張漢輔,你對不起我。” 他將她的話細細品了一會兒,才明了,抿唇一笑,輕輕抱住她,道:“我對不起你。” 盛碧秋繼續擰他出了一頓氣,才說:“孩子是你的。” 他解釋:“我剛才犯傻,腦筋都不轉了。我信你。” 盛碧秋質問:“你信么?見了我還要提邵平?” 張漢輔挑眉,一時語塞,撫著她隆起的肚子,又笑又嘆,懸了多天的心仿佛在見到盛碧秋的這刻才落定下來。 他說:“以后再不提了。” 一到夜里,盛碧秋睡不好,翻來覆去難以入眠,躺在張漢輔身邊又想流淚。 張漢輔聽見動靜也醒了過來,問她:“怎么了?” 盛碧秋紅著眼睛搖頭,“我沒事,最近經常這樣。你快睡,我一會兒就睡著了。” “那怎么行?” 張漢輔見她這樣躺著也難受,親去她的眼淚,想了一會兒,說:“噯,盛小姐,要不要跳支舞?” 他牽著盛碧秋起身,幫她穿上鞋。 朦朧的月色中,張漢輔輕輕環住盛碧秋的腰,因他們二人中間還隔著個小東西,張漢輔就更加小心翼翼。 跳舞自然也沒有那么正式,他們只是互相擁著,額頭相抵,步伐隨著音樂漫來漫去。 張漢輔還調侃她,“胖了。” 盛碧秋惱得拍他肩膀,“那也是你害得。” “這就生氣啦?”他的笑聲在吻中變得含混起來,“好了,對不起,對不起。” 調笑的聲音逐漸隱在音樂當中,歌聲傳到靜靜月夜里去,倦懶又曖昧,唱得是—— 紅燈綠酒夜。 圍爐消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