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鳳印綬
紅燭已然微弱,屋內卻頗敞亮,顯然天色不早。 既已嫁入皇家,成婚次日需按著吉時同楊堅去祭拜宗廟,跪領敕封金冊,不能耽擱太晚,而她顯然已睡得遲了。 伽羅恨恨瞪了罪魁禍首一眼,掙扎著想坐起身,睡在外側的楊堅察覺動靜醒過來,攬著她的腰便勾向懷中。 隔著極薄的絲綢寢衣,他的掌心guntang。 昨晚的記憶涌上來,伽羅連人帶著錦被往床榻里側滾過去。 楊堅沉睡才醒,有些不解地看她。 伽羅收緊衣裳,“時辰不早,殿下該起身了!” “不再睡會兒?”楊堅聲音低沉。。 伽羅怕他獸性再發,忙道:“再睡該誤時辰了。” 遂揚聲叫華裳。旋即,屋外響起華裳叫侍女們準備伺候盥洗的聲音。 楊堅不慣被女人伺候,明白伽羅此舉意圖,頗氣悶地瞧了伽羅一眼,翻身下榻,自往內室去了。 不過片刻,門扇開處,華裳先進屋,進入帳內將昨晚丟在榻旁的衣裳挨個撿起收好,這才叫侍女入帳服侍伽羅起身穿衣裳,收拾床榻。 伽羅滿身酸痛,被華裳扶著走了兩步,身底下更是難受。好容易進了浴房,將整個身子浸入浴桶,渾身的酸痛才似被沖得舒散開來。然而身下的疼痛卻還依舊,遂支支吾吾地跟華裳說了。 華裳心疼,待她沐浴過后,特地取藥膏給她擦,伽羅怕臊,背過身自己抹了,再穿衣裳。那藥膏是冼氏在她出閣前就備了的,觸肌生涼,柔潤溫和,很能緩解疼痛。 伽羅趁著用早飯前的功夫靠著短榻歇了會兒,感覺好了許多。 比起她,楊堅可算龍馬精神,容光煥發。 見伽羅總坐在短榻上不動,起初不解,低聲問了兩次,見伽羅只賭氣瞪他,才明白過來,覷著她低聲道:“還疼?” “很疼。”伽羅沒好氣,低聲抱怨罷,拍開他背過眾人探向小腹的手。 外頭飯食已經擺好,宋瀾過來恭請。 伽羅起身時微晃了晃,被楊堅扶住手臂。 “我扶著你走。”他說得一派肅然。 …… 用過早飯,外頭已準備妥當。 楊堅出了芙蓉陵,便是慣常的威儀姿態,只是畢竟新婚歡喜,聽說昨日被拿去擋酒的李昺沉醉告假,韓擒虎、劉錚等人不似平常精神,也未責備。禮部的人就在嘉德殿外恭候,建章宮禮官也已將諸事備齊,楊堅遂攜伽羅盛裝前往宗廟拜祭,待伽羅跪領皇后的印綬金冊后,入宮謝恩。 昨日建章宮大婚,皇宮中也添不少喜氣,至麟德殿中,段貴妃正陪著武元帝說話。 皇宮禁苑比不得建章宮,伽羅沒法以輦代步,只能一步步走過。雖有楊堅不時攙扶,徒步走到武元帝時,兩條腿也酸了,清晨抹的那點藥膏也不再濟事,腿根仿佛都在發顫。 入殿跪謝圣恩的時候,甚至有種終于不必再走路的歡喜。 武元帝居于上首,雖不喜伽羅,瞧著兒子終于成婚,心中畢竟歡喜,待兩人叩拜過后,便命宮人扶起,另賜金盤玉如意,由徐善親自捧給伽羅。段貴妃代掌后宮之事,理當拜見,她既已來了這邊,倒無需伽羅特地去儀秋宮,遂一道拜過,省了不少腿腳,令舉步維艱的伽羅甚為感激。 謝恩過后,段貴妃還請徐善賜座,再慢慢關懷教導伽羅幾句,算是替皇后盡婆母之責。 這片刻安坐讓伽羅舒服了稍許,起身拜別時,走路也不似先前艱難。 離了麟德殿,才出左銀光門,徐善便匆匆趕來,說武元帝有要事須同楊堅商議。 楊堅在外端肅如舊,吩咐韓擒虎送伽羅回建章宮,又令他附耳低囑幾句,自折身去面圣。 這頭便只剩伽羅、韓擒虎和宋瀾等隨行女官。 韓擒虎不愧是楊堅的心腹,待伽羅出得宮門,才入玄武門與建章宮間的長街,便忽然道:“殿下小心”話未說罷,便忙擺手示意后面的女官,“停!” 伽羅微愕,駐足回頭,就見韓擒虎吩咐身后侍衛,“殿下扭了腳,快去備輦。” 旋即,拱手向伽羅道:“殿下稍歇片刻,步攆很快就來。” “多謝戰將軍。”伽羅頷首,如逢春雨。 冊立皇后、祭拜宗廟算是國之重典,依制須由殿下攜妃徒步前往,禁用步攆小轎代步。伽羅不知旁的殿下新婦是如何度過洞房夜,如何熬過這漫長路途,她被楊堅折騰得負傷在身,能堅持到此刻,已是強弩之末了。 好在步攆來得很快,伽羅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強撐著回到建章宮,精神稍稍松懈,兩條腿仿佛已不是她的了。 …… 芙蓉陵里荷香隨風,伽羅走進內殿,揮退宋瀾等人后,便癱在榻上,半點也不想動彈。 華裳嚇得不輕,忙過去扶著她躺好,“姑娘怎么了?” “腿疼。”伽羅埋頭在軟枕里,低聲咕噥。 她年紀有限,身子骨尚未全然長開,縱然楊堅昨晚克制,卻也傷得不輕。偏偏皇家禮儀繁瑣,今日從宗廟到宮中,沒半步能偷懶,一路走來,累得話都不想說了。 華裳再不敢耽擱,叫侍女取了膏藥過來,幫伽羅除去外裳,落下簾帳。 待侍女退出,伽羅仍舊半藏起身子,小心抹上膏藥,再穿好衣裳。 身下痛楚被膏藥浸潤,緩和了許多。 伽羅仍舊埋首在軟枕中,半為勞累,半為羞窘。 還是華裳緩緩開口。 “皇上身子骨強健,卻也太不知疼惜人了。”她扶著伽羅躺在榻上,捉了兩條腿慢慢揉捏按摩,“姑娘別怪我多言,也別覺得羞澀,既然嫁了人,這種事總歸推免不過。但姑娘年紀還有限,若還如此折騰,哪還能有下地的功夫?皇上不知節制,姑娘也該勸勸,不然傷在姑娘身上,我瞧著都心疼。” 伽羅悶悶的“嗯”了一聲。 勸楊堅悠著點嗎?她昨晚又不是沒勸過。 楊堅何曾聽了?反而變本加厲,沒半點用處。 伽羅委屈極了,腰腿酸痛如舊,想著今日楊堅春風得意健步如飛的樣子,更是恨得牙癢癢,將那軟枕揪著,忍不住輕砸。 華裳見狀,不由笑了笑,手底下力道溫和,低聲道:“俗話說以柔克剛,該服軟的時候,姑娘也不該強撐。說句軟話求個情,知道姑娘身子難受,心疼了,自然能溫柔些。” “唔。”伽羅仍舊悶在軟枕中,卻已領會華裳之意。 她的性子隨了南風,若有人寵著疼著,便是百般撒嬌,半點委屈都受不得。若碰見難事,性子便倔起來,容易強撐,甚少訴苦。自去歲高家傾塌,她上京后幾度坎坷,習慣了咬牙支撐,昨晚雖在疼得難受時說過兩句,卻并未如華裳所說的,軟語求情。 求情管用嗎?伽羅不知道。 但想到那般情形下向楊堅叨擾求情,心底里便覺得難為情起來。 除了那回在昭文殿哭之外,她還不曾求過楊堅什么。 兩人雖已結了夫妻,昨晚那般折騰后又增幾分親密,她還是想不到該如何軟語求饒。 心底里亂緒翻騰,臉上熱氣蒸騰,倒是雙腿間經華裳輕輕揉捏,輕松了許多。她伏在錦被之間,聞著窗中隨風而入的荷香,沉沉睡去。 …… 一覺醒來,天光已然擦黑。 據華裳說,楊堅曾回來過,因見她睡著,便先回昭文殿處理政事。 伽羅便起身走了走。她從前住在南熏殿時,除了去清思園、朗潤園外,甚少多走路,更不曾來過女眷居住所用的這一帶。芙蓉陵地勢極佳,政殿翹腳飛檐,兩旁耳房抱廈齊備,中有拱橋飛如彎月,連通各處。沿著游廊拾級而行,夏日傍晚樹蔭濃密,有草蟲低鳴。 后面水池中,荷葉成碧,楊柳環繞。 比起莊重肅穆的昭文殿,此處景致確實更宜女眷居住。 散步歸去,典膳局已然備好了飯食。 先前禮部籌辦建章宮婚禮時,段貴妃也沒閑著,因建章宮女官之位大多空懸,除了幾位原有侍女外,無人伺候起居,遂將各司女官女史補齊,另選不少宮女送入建章宮,除留下數人在芙蓉陵伺候之外,余下眾人分往別處,以備灑掃陳設之用。 如今用飯,自是宮人環侍。 伽羅今日勞累,胃口不錯,瞧著菜色精致,多吃了些。 飯后同楊堅散步,沒敢走遠,只在荷池繞了一圈便罷。 夏夜風涼,脫下那一襲貴重華麗的皇后冠服,她身上穿得單薄,廣袖縠衫之下是一襲堆紗真珠裙,身段又高挑了些。少女的清麗打扮稍加改動,滿頭青絲堆作發髻,云鬢輕掃,金釵半挑玉流蘇,顫巍巍的垂在耳畔。秀氣脖頸露出來,肩上披帛入霞,腕間珊瑚精致。 楊堅與她慢行,建章宮景致雖沒半點變化,有她在,平白添了柔旖風景。 回到殿中,時辰尚早,伽羅今日雖接了印綬金冊,還未仔細瞧過,遂叫宋瀾捧過來,連同建章宮女官侍女的名冊一道擱在側殿書案上,她站在案后,細細翻看。 形如桂樹的燈架上燭火正亮,花梨案旁蹲著金獸,徐徐吐出柔香,窗扇半掩,漆黑夜空中不見星月,唯有燈籠光芒照進來,映出窈窕身段。她看得專注,不時舉茶杯抿一口,意態安閑。 楊堅往昭文殿走了一遭回來,瞧見這模樣,腳步微頓,只靠著菱花門框看她。 直至如今婚禮已成,他仍舊沒敢再去空蕩的南熏殿中。 楊堅其實很清楚,若不是他千里追到隋州,厚顏裝傷攻破她的心防,伽羅當時必定會去南陳。而他仍舊只能孤守在這座軒昂堂皇的建章宮,白日奔忙于朝政,夜晚獨坐殿中,追憶或者憤恨她的薄情。余生仍如初至隴右時一般,陰郁冷沉。 好在,她回來了。 于輝煌或昏暗的燈火中,等他歸來同寢。 心里空洞的某處似被填滿,楊堅緩步入內。 伽羅聽見動靜抬頭,盈盈一笑,“殿下回來了?” “在看什么?” “女官名冊。”伽羅倒了杯茶給他,“這些人里,除了宋瀾,旁人都沒見過,先記下名字,回頭見了人更好辨認。” 楊堅頷首,“明日我命她們都來芙蓉陵拜見。你與高颎處得不錯?” “岳jiejie人很好。” “便命她做你的侍衛統領,加上那位蒙”楊堅暫時沒想起房遺愛的名字,“總纏著李昺那位。由她們出入隨行護衛,比旁人方便許多。” “蒙將軍的千金,房遺愛,小相嶺上立過功的,殿下忘了?”伽羅失笑,起身將那印綬金冊收起,喚了聲華裳。待華裳進門時,請她將先前在鴻臚客館時收到的檀木盒拿來。 華裳應命而去,不多時捧來錦盒。 伽羅遂將印綬金冊收入盒中,極細心地鋪平緞面,闔蓋后掛好金鎖。 盒身紋理細密,有幽香隱隱,論材質不算出奇,但上頭云紋雕龍卻不多見。楊堅端然站在案旁,瞧她鄭重其事,印綬放入寬敞盒中,留了不少空隙,隨口道:“這個不合用,叫宋瀾另從庫中挑合用的給你。” “就用這個。”伽羅側頭覷他,唇角翹了翹,“父皇贈的錦盒,正好盛放父皇賜的寶物。” “父皇所贈?”楊堅詫異。 武元帝對伽羅的態度,他比誰都清楚。雖說礙著戎樓的情面,答允他娶伽羅為妻,甚至給了正妃之位,但其中牽強退讓,楊堅自然明白。今日麟德殿中,武元帝賜下玉如意是他親眼所見,除此而外,還贈過錦盒?更何況,看武元帝的態度,不像是樂意給伽羅賞賜。 楊堅目含詢問,伽羅只垂眸笑了笑,并未多說。 楊堅直覺有異,令華裳先退出去,過去將那錦盒打開。 裝飾做工確實是御用之物,其中雕龍裝飾,更非尋常人家敢私造。按例,既是賞賜,錦盒不會空著送去,但看此情形…… 楊堅神色稍肅,“父皇何時贈的?” “三月十六那日,就在鴻臚客館。”伽羅撥弄金鎖,隨口回答。 “里面裝了何物?” 他的語氣已不是方才閑談的繾綣意味。 伽羅抬頭,對上他的眼睛,道:“父皇當時只是賞賜錦盒,別無他物。” 燭火映照, 夜風送涼。 楊堅盯著那檀木錦盒, 臉色漸漸變了, 溫柔繾綣收斂殆盡,漸增不豫。 三月中旬, 戎樓一行抵達京城時,武元帝曾在宣政殿設宴。宴席過后,戎樓一行連同伽羅都被送回鴻臚客館歇息,他則與武元帝密談, 議定與伽羅的婚事,并為她爭得皇后之位。 此事除了他和武元帝, 旁人絕不知曉,更無從揣測。 而他跟戎樓提起婚事是在數日之后, 稍加推算, 便知伽羅所言屬實,絕非胡謅。 那日殿中,他陳述利弊爭取皇后的名分,父皇雖怒, 卻未過于阻撓,最終含怒答允。當時他就覺得意外, 而今想來, 才明白父皇輕而易舉答應的緣由。 父皇必定是另有打算,才會敷衍他, 待他滿心歡喜地去辦事時,派人送了這華美的空盒給伽羅。 其中意味, 楊堅心知肚明。 他看向伽羅,便見她笑了笑,眉目婉轉,神色淡泊。 楊堅忽然覺得尷尬,為武元帝對伽羅的手段,為武元帝對他的欺瞞。 在他使盡手段將她挽回,拍著胸膛說會護著伽羅時,他的父親卻在身后如此作為,那甚至比上回南熏殿中的言語威脅更令人齒寒,更令他惱怒。 先前武元帝曾答應他,凡事只與他交涉,不會為難伽羅。那日商議婚事時,武元帝也為朝堂情勢之利所誘,未提旁的要求。而今想來,父皇是將那套敷衍朝臣的法子盡數用在了他身上,先拿言語穩住他,背后仍是照舊行事! 對武元帝的不滿漸而轉為怒氣,楊堅的手掌按在錦盒,眼底陰云漸漸聚攏。 片刻后,沉聲道:“騰出這錦盒。” “騰出來?殿下要做什么?” “還給他。” 伽羅微愕,看楊堅不是說笑,忙道:“殿下這是做什么?父皇頭回贈我禮物,怎可退回?” “贈你禮物,卻只贈一副空盒?” “興許是父皇有意賞賜,宮人一時疏漏呢?”伽羅柔聲,挽著楊堅手臂,將身子貼近,撫平他胸前衣衫,“何況這錦盒質地絕佳,裝飾精美,本就是難得的珍品。古時還有買櫝還珠的事,木蘭為柜,熏以桂椒,若是投了眼緣,這些器物比珍珠寶石還能名貴。這錦盒本身貴重,何嘗不算重賞?” “可是”楊堅沉聲,怒氣未收。 “可是什么呢?”伽羅截打斷他,回身將那錦盒鄭重收起,“殿下瞧,盒中如今不是有寶物了嗎?金玉珠寶,哪樣比得上這金冊印綬?假以時日,這錦盒之中必定盛滿珍寶,勝過父皇的任何賞賜!”她抬目睇過來,燭光下眼波如水,明亮湛澈。 美人麗色,語氣稍帶輕狂張揚。 這樣的伽羅令他意外,更令他欣賞 她畢竟是阿耆的公主,即便榮光不再,骨血之中卻仍藏傲氣。 楊堅伸臂,將伽羅重重抱進懷里。 比起他結實孔武的胸膛手臂,伽羅的身子顯得格外單薄。她靠在楊堅懷中,能察覺他胸膛的起伏,顯然是極力克制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