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致命的弱點
然而這回的事終究怪不到她頭上,伽羅掙扎著從楊堅懷里爬起來,滿臉通紅。 “我哪知道殿下會突然……” 突然發瘋。 楊堅當即鎮壓她的反抗,咬牙道:“誰讓你先逃出京城,讓人擔驚受怕。” 兩者之間有關系嗎? 伽羅腦子都發燙似的,片刻之后才明白他的意思她逃出京城,他日夜懸心,連夢里都緊繃著怕她再逃走,才會有方才過于激烈的反應。 罪魁禍首又是她。 原本燙熱的臉,因這句話而愈發灼燒,她對上楊堅的目光,心跳愈來愈快,又擔心他傷口,道:“傷口要不要重新包扎?” “包扎沒用,毒.藥傷的是筋骨。” “我是怕方才扯開箭傷……” “反正這條手臂歸你調理,何時痊愈,何時算清!”楊堅咬牙,眼睛直勾勾盯著她,像是有烈焰涌動,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撲過來將她吞下去吃掉似的。 他既然這般說,想必方才并未扯破傷口,沒有太多血滲出來。伽羅被楊堅灼熱的目光盯得心慌,即便未經人事,也能猜出此刻他快要化身兇獸,臉上燙熱難以褪去,滿腦子又是方才他起伏炙熱的胸膛,再也沒法呆下去,拎起尚且凌亂的藥箱,當即拔步往外走。 楊堅怒道:“回來!” “夜已深了,殿下早些歇息。”伽羅哪敢再回去闖禍,匆匆回應,到得簾帳后面,回身粗粗行禮,便仿佛被火追著似的,快步走了。 到得門外,冰冷的夜風吹到臉上,澆滅火熱,她走了幾步,才稍稍尋回鎮定。 胸腔里猶自咚咚直跳,伽羅沒敢再停留,匆匆回屋。 次日清晨,伽羅醒得很早。 冬日夜長,已經到了卯時三刻,天依舊黑漆漆的。 伽羅躺在榻上,回想昨晚的事情,又擔心楊堅傷勢,睡不著,索性披著衣裳坐起來。直等到天快亮時,才聽見侍衛過來傳召,說楊堅已用完了飯,請她過去照料傷口。 這日天陰,風刮過來,刀子似的往脖子里鉆。 伽羅到得楊堅住處,里頭楊堅已經脫了衣裳等著了。 昨晚的事兩人都絕口不提,楊堅右手里端著一本書,看得十分認真。 伽羅小心翼翼拆開細紗,好在昨晚那用力一扯并未將傷口撕裂眼中,只是滲出了些微血跡。她瞧著心疼,又怕楊堅臨戰時被這傷口拖后腿,心里擔憂,遂將昨晚從冼氏那里學來的按摩拿捏手法用上。 那雙手柔軟靈巧,雖沒太多勁道,卻拿捏著xue位經絡,讓人十分舒泰。 楊堅詫異,覷著伽羅道:“昨晚新學的?“ “怕耽擱了傷情,連累殿下作戰。”伽羅憂心,又問道:“我固然能幫殿下換藥,終究不及專治經絡的郎中,殿下不如派人尋個郎中來照看,或許能痊愈得更快些。” 楊堅擱下書,道:“郎中說了,毒入肌理,急不得。” 伽羅瞧著那條無力低垂的胳膊,低嘆了口氣。 “不過昨晚的雞湯不錯。”楊堅總算不忍心看她過于憂心失落,語調微微上揚。 伽羅當即道:“昨日獵了許多,我每天都做給殿下。” “好,今晚我盡量早點回來。”楊堅滿意,見她已包扎好了,遂套好衣裳起身走了。 待他離去,伽羅又纏著冼氏,要多學些按捏手法。 冼氏陪她住在這里,雖無事可做,卻將伽羅的諸般動靜看在眼里,一面耐心教她手法,一面又關懷道:“皇上的傷勢,很嚴重嗎?” “說是毒入肌理,不能用力,免得加重傷勢。”伽羅按冼氏的指點,在冼氏手臂間慢慢揉捏,默了片刻,耐不住琢磨許久、蠢蠢欲動的心事,又道:“外祖母,你見過的人和事情都比我多,皇上他是不是……對我很好?” 冼氏一笑,“他對你很好,你呢?” “我……”伽羅猶豫了下,低聲道:“可能很喜歡他。” 這答案在冼氏意料之中。 當了半輩子的老狐貍,伽羅那點心事,但凡留意,又哪能逃過她的眼睛?南熏殿時朝夕見面,伽羅的心事還不甚明顯,經了這番折騰,卻如投了巨石入湖,翻騰的水波令底下暗藏的東西漸漸浮出水面她時不時的出神、她迥異于往常的過慮、她跟楊堅相處時旁若無人的默契和沒法掩藏的歡喜、對楊堅的擔憂和掛心照顧,甚至有陣子伽羅睡不安穩,冼氏半夜看她時,聽到她夢里的啜泣。 那是她跟李昺相處,跟從前的姚謙相處時從未有過的。 患得患失,心事輾轉,她哪里是“可能”很喜歡楊堅,她分明是十分喜歡楊堅! 冼氏笑意慈和,也不點破,只問道:“那你覺得,殿下喜歡你,能有幾分?” “從前覺得是五分,如今覺得,應有八分。” “哦?” 伽羅遂將昨晚楊堅夢中緊張抓住她的事掐頭去尾說了,眼底藏著笑意,帶幾分嬌羞,道:“其實從前殿下雖待我好,但我拿不準他的心思。如今才知道,先前是我低估了他。” 低估了楊堅對她的心意,也低估了她離開時對他的影響。 楊堅性情冷硬,甚少表露情緒。隴右時那些幾乎沒說過話的時光不算,自回京后,楊堅脾氣雖親和了許多,多年養成的習慣卻并未改變多少,許多事情他默默做了,卻不曾在言語表露半分,譬如將她送到鷹佐手中后暗中救回,譬如費心從石羊城營救父親。 他對她的心意,也只在看流螢的那晚說過,余下的時候,只能靠她自己琢磨。 那晚別苑之外,她說心有所屬,楊堅并未多說。 后來南熏殿中,伽羅說對他無意,他雖氣惱,突襲親吻斷定她言不由衷時,便也作罷。 伽羅以為,楊堅固然喜歡她,卻也沒到非她不可的地步。而那時候她也不知道自己喜歡楊堅能有幾分,所以皇權威壓之下,諸般顧慮之中,選擇逃避遠離。 直到昨晚,當時雖羞窘逃離,臨睡前回想,卻是越想心里越軟。 她完全沒有料到,她的離開竟會影響楊堅到那個地步睡夢中怕她離去猛力拉回,那是下意識的反應,藏都藏不住。那比他在暗夜中的炙熱親吻,還要真切深刻。 她其實一直沒敢問韓擒虎,她離開東宮的時候,楊堅是什么反應。 但如今似乎也無需問了。 “也許……”伽羅言語雖還猶豫,語氣卻頗篤定,“我該跟他回東宮,迎難而上。” 楊堅戌時回來, 當即召伽羅過去換藥。 伽羅照料傷口很盡心, 那野雞湯做得更精心, 讓楊堅十分滿意,風卷殘云般吃光。待給傷口換藥過后, 還興致頗好地叫韓擒虎將積累數日的朝堂公文拿進來,坐在案前挨個翻閱。 因左臂不方便,楊堅還吩咐伽羅在旁幫忙,端茶遞水, 磨墨剪燈。 伽羅很乖覺地照做,聽楊堅談及京城之事, 還聊了會兒,趁著從冼氏那兒學了新本事, 還特地給楊堅捏了會兒肩膀, 算是昨晚連累他左臂的補償。 楊堅面不改色的受了,見好就收,叫她早些回去歇著,他這里看到子夜才睡。 數日籌謀, 如今該到的人也都齊了,次日清晨, 便將眾人召齊, 分派任務。 楊玄感的左驍衛大將軍是憑真本事掙來,上過戰場, 也在折沖府歷練了許多年,楊堅遂安排他自領一路, 帶著兩位中郎將,持了武元帝臨行前所給的兵符,盯著李昺的動作,伺機調兵從側旁救援。李昺和曹典各領五十名侍衛待命,余下的韓擒虎、劉錚及蒙家兄妹,連同柘林折沖府都尉韓林一道,隨他赴小相嶺死守。 分派已畢,楊玄感自奉命而去,楊堅遂問曹典,“那個元巖,招了嗎?” 曹典道:“還不肯招,不過按著殿下的吩咐,沒用酷刑,只餓著他,不叫睡覺,又叫人勸說,他快撐不住了。” “人呢,找到了?” “找到了個十來歲的男童,聲音跟元巖的兒子一模一樣,昨晚連夜帶過來的。” “走,去瞧瞧!” 楊堅起身,帶著韓擒虎、曹典和李昺等人,齊赴審訊元巖所用的靜室。 自從將元巖捉獲,楊堅便吩咐人斷了他的飲食,每天只是給些許稀薄的清粥吊命。一路疾馳向奚縣時,為免意外,元巖一直都是被打昏的狀態,直到楊玄感帶了人趕來救護,進入柘林地界,楊堅才算是放心,沒再出手打昏,卻也不準他睡覺。 至此時三天兩夜過去,元巖腹中空空,腦袋沉重,處境十分落魄。 都督府的別駕位高權重,在隋州一帶的權勢僅次于李昺,連李鳳麟這位刺史,平常也會盡力不與這些手握軍權的兇煞人物交鋒。元巖驕縱橫行慣了,長了滿臉橫rou,平常綾羅綢緞,金玉珠寶,美人烈酒,日子過得比京城的公侯還要奢侈張揚。 此時此刻,他身上卻只剩了一副單薄的布衣,除了能遮住身體,在這嚴寒冬日,幾乎沒有半點用處。 他的手腳都被綁了鐐銬,百來斤的東西沉沉拖在他的身側,早已不復素日威儀。 楊堅神情陰冷,手中握著那把漆黑的鐵扇,面色冷凝得跟閻王似的。從王府頑劣的少年到隴右冷厲束縛羽翼的世子,他昔日的頑劣桀驁已盡被收斂,在外人跟前,始終是一副兇煞模樣尤其對著元巖這樣的狠角色,更是需拿氣勢震懾。 靜室里沒有旁的刑具,只有兩排血跡斑駁的鋼針攤在元巖面前。 但那不是給元巖用的。 像元巖這樣的人,尋常的鞭笞酷刑幾乎沒用,用得過頭,興許還會激出他血性抵抗,更加棘手。 楊堅從最初就已想好了用別的法子。 他居高臨下地將元巖審視片刻,冷厲的眉目像是冰天雪地里的劍鋒,聲音淡漠,“還沒想清楚?” “我不會背叛都督。”元巖又困又餓,原本強健的身體被寒冷侵襲,更是疲倦無力。心里那根弦卻還顫巍巍的緊繃著,即便被曹典逼問蠱惑了許多回,到了快要崩潰的邊緣,依舊咬緊了牙關,并不松口。 楊堅沒出聲,只冷然看著他。 “李昺會拼勁全力來救你,我知道。但他能否救出去,卻需另說。”楊堅回身,端坐在元巖跟前的方椅中,“徐將軍是從小兵吏出身,幾十年摸爬滾打,不怕刑訊,也講義氣,這些事我查得清楚。不過你縱是鐵打的身軀,不知尊府那幾位公子千金,是否也這般剛硬。” 元巖神色微微一變,卻立刻嗤笑。 他從死人堆里摸爬滾打出來,跟定李昺的時候就已定了主意,余生吃喝玩樂,務必盡興。他在隋城的府邸中有十七位嬌娘妾侍陪伴,膝下各有兒女,女人和孩子多了,于他而言,也就成了玩物。 莫說那些人都在李昺手里護著,楊堅不可能輕易捉到,即便捉到,他也未必多放在心上。 楊堅神情不變,只淡聲,“韓擒虎。” 韓擒虎隨即奉命上前,“昨日殿下已安排人手去了趟丹山。丹山有處云溪鎮,鎮外五里地,有處格外奢華靡費的園子,叫做統萬園,金屋銀墻,有豪奴把守,不知徐將軍聽過沒有?” 他聲音一頓,瞧見元巖猛然抬頭,目光陡厲。 韓擒虎續道:“園中除了豪奴,旁的人口不多,伺候一位六十歲的老婦人,另有一位徐夫人,膝下兩女一子,兒子才十歲,長得很伶俐,女兒是孿生姐妹,十六歲,正在備嫁,聽說徐將軍已給她們備了極豐厚的嫁妝?李昺貴人事忙,照顧著將軍在隋城的親眷,卻疏忽了那邊,昨晚才派人手趕過去,很不幸,撲空了。” 說罷,掏出三枚鐲子,在手里顛了顛,扔到元巖面前。 赤金打造的手鐲觸及青石地面,叮鈴作響,轉了個圈,落在元巖面前。 鐲子外頭是精雕細鏤的靈芝云紋,里頭刻著字,寫著福壽綿袏,再旁邊,是個端端正正的徐字,嵌在云紋環繞的正中間。 那是他親自盯著匠人打造的,給統萬園里的子女 那是原配所出,絕不是那些妾侍所生的孩子可比。 隋城里那些的女人孩子都是玩物,他寵愛放縱,衣食無缺,卻未放在心上。元巖戎馬半身,跟著李昺貪賄弄權,積攢財富無數,閱遍美人數百,若說對哪個女人還有半絲溫情,那便是他草莽時結發相隨、幾十年如一日幫他照顧老母的原配。若說對哪個孩子寄予重望,便是原配所出的兒女,他縱然粗莽,也專請先生教導,時常查問功課,教他練武。 元巖當然不愿香火無續,所以在得知楊堅趕來隋州時,便迅速將最掛心的老母妻兒暗中送走,派了豪奴保護。 云溪鎮那一帶有他的心腹,可就近照料。 誰知道楊堅狡詐無比,雖初來乍到,卻將事情查得那么深,甚至…… 他真的捉住了老母和妻兒? 元巖面色微變,意似不信。 楊堅面色冷凝,向曹典遞個眼色,曹典應命出去,不過片刻,侍衛的呼喝聲里,傳來十歲男童驚慌恐懼的呼喊聲那是兒子的聲音,元巖聽得真真切切。 他的臉色霎時變了,陡然暴漲的怒氣對上楊堅淡漠的神情,片刻對峙,化為死灰。 “卑鄙!”元巖身體漸虛,那根緊繃的弦像是被無聲抽走,整個人都顯得萎靡起來。 楊堅眉目冷峻如舊,枉顧他的情緒,鐵扇微垂,將那鋼針往元巖跟前推了推。 “這上頭的血跡,徐將軍看看,是不是那位小公子的?” “卑鄙!”元巖只是怒罵,瞧著上頭的暗紅血跡,明知道楊堅應是在誆他,卻還是忍不住想象鋼針戳在兒子指縫里的樣子。他向來手段狠厲,沒少用嚴刑逼供旁人,從前也曾對倔強的孩童下手,那些呼嚎戰栗的樣子,清晰印刻在腦子里。 倘若將這鋼釘扎進兒子手中,甚至年事已高的老母親,溫和柔順的原配妻子,嬌滴滴的女兒…… 元巖眼中漸漸帶了驚恐,不寒而栗,咬牙罵道:“有什么事都沖老子來,欺負女人孩子算什么本事!” “徐將軍當年欺負別人家眷時,怎么沒想過今天?”楊堅冷聲,不為所動,“四個人,八十枚鋼釘,手腳都算。不妨告訴你,我做事向來不擇手段,老嫗孩童,甚至襁褓嬰兒,都下得去手。另外,他們此時也跟將軍一樣饑寒交迫,但想必不及將軍剛硬,再熬幾個時辰,吃多少苦頭,將軍掂量。” 元巖雙目噴火,饑寒困乏之下渾身無力,拖不動那沉重鐐銬,對著楊堅,就想呸一聲。 韓擒虎見機快,未待他發作,抬腳便踢在他下顎,鮮血混同崩落的牙齒,一道飛出。 元巖被踢翻在地,呼哧呼哧地喘氣。 楊堅眉目更冷,鐵扇撥出十枚鋼釘,“韓擒虎,送過去。” 韓擒虎應命,毫不猶豫地拿起鋼釘,就想出門。 “等等!”元巖粗豪的聲音響起,帶著些許驚恐。身體和精神在煎熬之下,臨近崩潰的邊緣,他吭哧吭哧地喘氣,只是終究猶豫,吐不出招供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