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夜游別苑
所嫁的并非心上人,這無疑是件無比痛苦的事情,譚氏在誕下女兒后,眼瞧著部落已漸漸流散,愈覺得苦澀,漸生悔意。他的丈夫,名叫戎樓,也看出她的心思,在南風五歲的時候,黯然離去。 隨后,譚氏撫養南風長大,至南風十六歲時,將情勢言明。 三十多年中,她一步步看著部落離散,又深受婚事之苦,將長命鎖交給南風后,也如此刻給伽羅講故事般,將舊事告訴南風,而后坦白她的想法—— 妄想以地宮的財富圖謀阿耆復國,早已是不可能的事,在王城被破的那日,阿耆氣數已盡。百余年來,她們以長命鎖守著阿耆的地宮寶藏,也許只是等有朝一日,將它托付明主,如當年阿耆人所深信的,佛光普照、鳳凰降世,造福眾生。所以,必須與族人通婚的規矩,自她而始,徹底廢止。 不管南風將來想嫁給誰,她都會竭力贊成。 那之后,譚氏孑然南下,終于在淮南再遇高探微。 彼時高探微喪妻已有數年,兒女繞膝,卻無再娶之意。 重逢譚氏,昔日的陰差陽錯皆成了過往,高探微縱然依舊不知當年譚氏別嫁他人的內情,卻在十數年的分離后明白,若余生再不相守,那么他們,將終身錯過。 兩人的性情早與舊日不同,昔年的愛戀和意氣被歲月沉淀,卻愈綿長深厚。 高探微娶了譚氏續弦,叫子女恭敬禮待,卻終究回到不到當年的親密無間。 沒過兩年,譚氏接到南風的消息,得知她跟獨孤善相戀,卻難成良緣。兩人畢竟身份特殊,故未透露關系,只是記在名下。 再然后的事,伽羅都知道。 …… 外頭的雨勢不知是何時弱下去,此刻唯余檐下點滴,隱微入耳。 燭臺高照,滿室明亮。 伽羅將那長命鎖捧在手里,鳳凰蓮紋,栩栩如生。那些陌生的巫祝文字像是遙遠的大門,封鎖著駭人的血腥和驚人的寶藏。她不知該如何評說那位奇思妙想的先祖,卻在聽到他勞民傷財,殺害建造地宮的所有工匠時,心驚膽戰。 神智如常的人做不出那樣的事,也不至于天真至此。 但事實就是如此,那位先祖癲狂、天真,又心思縝密、戒心過甚。西魏王室中大半的財富,恐怕都藏在了那座地宮。而通往地宮的地圖,就在她的手中——玉龍峰的名頭伽羅沒聽過,但據外祖母所說,那里峰巒疊嶂,崇山峻嶺間皆是迷障懸崖,若無地圖開路,很難深入其中。即便到了地宮門口,不知其中機關設計,也只會葬身埋骨。 所以…… “我們要做的,就是給它尋個主人?”伽羅腦子里還亂得很。 “玉龍峰我雖未深入,卻見過它腳下的群山,單憑千百人之力,恐怕難以深入,也保不住那些寶藏。唯有躬逢盛世,有明主坐鎮朝堂,派軍隊過去,才能保它安然無恙。伽羅——”譚氏肅容,緩緩道:“那其中藏著的不止是金銀珠寶,還有佛骨舍利,珍貴圖籍。那些才是無價珍寶,若非落入明主手中,善加珍藏,怕會遭到損毀,招致災厄。” 伽羅眉心微跳,半晌,才肅然道:“我明白了。” “鷹佐既然知道此物,想必長命鎖的事,終究是被他挖了出來。而皇上殿下已然涉足此事,又被太上皇問及,終需有個交代。若他能成明主,寶物托付給他也無妨,畢竟那些東西總得見天日。若他不是,咱們必須逃出建章宮,隱匿行蹤。他的品行,不止你要留意,我也會留意。” 伽羅咬唇,還未能咀嚼出其中分量,下意識的將長命鎖遞向譚氏。 譚氏卻是一笑,“它是你的東西。外祖母可以幫你考量皇上殿下,但不能替你做主。” 這話仿佛一座重山壓在伽羅的肩頭。 ——如果長命鎖背后只是些金銀財富,也許她還能高興些。但看外祖母的神情,這仿佛成了一件無比莊重的事情,讓她對著這精致的長命鎖,不敢輕率。 “百年機遇,自有緣法。”末了,譚氏瞧她眉頭皺起,如此安慰。 伽羅坐在桌前,目光盯著那長命鎖,心緒翻騰。 良久,忽然想起一事,“那我真正的外祖父呢?” “他如今,成了突厥國相。” 伽羅愕然,睜大眼睛望著譚氏。 譚氏眼底卻泛起慈和笑意,“當年的事,總歸是我對不住他。不過他很想念你母親,也頗惦記你。伽羅,你若是碰見難事,他必定會出手相助——倘若不愿留在這里,外祖母也會設法送你去突厥,由他照看。” 伽羅垂目不語。 這些事完全乎她先前的預料,一時半刻,難以接受。 伽羅整整花了兩天的時間,才算是接受了譚氏所說的種種事實。 瞧著手中那枚長命鎖,伽羅依舊覺得這些都不像真事,好在近來楊堅忙碌,可容她考慮透徹了,再決定往后的路怎么走。 中秋后雨勢纏綿,晌午飯才過,又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先前炎熱的天氣也被連日的雨澆得涼透,滿院花木皆受細雨潤澤,令人神清氣爽,搬個凳子坐在廊下聽雨,思緒便會隨雨聲飄遠。 外祖母上了年紀,此刻正在午歇。 伽羅坐在廊下,回想外祖母說過關乎戎樓外祖父的事,想著娘親、想著父親,忽然靈機一動,忙裹了披風在身上,出南熏殿,想去找岳華問些事情。 誰知才出門,就見不遠處戰青匆匆走來。 “皇后娘娘——”他叫住伽羅,稍稍拱手為禮,道:“殿下請你去昭文殿。” 這個時候楊堅找她? 自中秋燈會后,楊堅便忙得腳不沾地,整日整夜的不見人影。 她心里正記掛這父親的事,下意識覺得,楊堅百忙中召見,難道是有父親的消息? 如此想著,心中迫切,伽羅稍,讓華裳跟外祖母說一聲,便隨戰青匆匆離去。 戰青腿長,放慢腳步有意等她,伽羅卻心有牽掛,步履如飛,幾乎小跑著到了昭文殿。 迎面是前后腳出來的韓擒虎和岳華,韓擒虎還是那副仿佛誰欠了他錢似的臭臉,岳華卻稍露笑意,招呼道:“皇后娘娘。” “岳jiejie!”伽羅回以笑容,立在廊下,待戰青通稟后,快步進屋。 迎面是楊堅魁偉的身影,他換了身鴉青色長衫,手中握著漆黑的鐵扇,正在案前站著。依舊是冷峻的容貌,未因繁忙而憔悴,雙眸深沉如舊,神情卻頗放松,想必心緒甚佳。 “拜見殿下。”伽羅行禮,緊緊盯著楊堅,“不知殿下召我過來,是有何事?” “隨我出趟門。”楊堅瞧見她額頭潮潤,不由詫異,“跑過來的?” 伽羅沒好意思說她以為是有父親的消息,只笑了笑,“殿下有命,就盡快趕過來了。”說罷目光稍錯,卻忽然頓住了——楊堅側后方的檀木書架上,整整齊齊擺了許多書籍,上頭都墜了象牙簽子,頗為貴重。 滿目書籍中,那色彩斑斕的蝴蝶風箏顯得格外惹眼突兀。 伽羅愕然。 她當然認得那風箏,上頭的每一筆都是她畫的。可它怎會堂而皇之的掛在楊堅書房? 她滿腹狐疑,看向楊堅,那位唇角帶了些許笑意,面上是坦蕩的笑。 “怎么?” “這風箏……” “很好看。”楊堅回身瞧那風箏,“每天瞧瞧,有消乏解憂之效。” “我是說——”伽羅有些艱難的開口,“殿下怎么把它掛在這里?” 太不相稱了!充滿童趣的風箏瞧著就是出自女兒家的手,放在儲君端莊貴氣的書房,看著格外別扭。這書房是楊堅處理日常事務所用,雖說外頭的官員進不來,韓擒虎等建章宮近臣卻時常入內議事。他們瞧見這礙眼的風箏,會作何感想? 楊堅不答,只是瞧著她,深邃的眼中若有笑意。 “想不明白嗎?”他說。 這句話出口,連同他的眼神、近來舉止,齊齊撞進伽羅心里。 她當然想得明白,她怎么可能想不明白? 先前相處的種種,為外祖母的事鬧出的別扭,朱雀街上肩背相貼的陪伴保護……他平白無故將她“送”他的東西擺在書房,心思昭然若揭。 伽羅抬頭,對上楊堅灼灼的目光,意味深長。楊堅性情內斂,除了那身威壓冷肅,甚少顯露真實心意,從前找由頭去南熏殿的時候,雖也會用奇怪的眼神瞧她,卻總歸會稍作掩飾,這回卻半點都不收斂。 直勾勾的目光,滿是灼熱的溫度。 伽羅心中猛跳,臉上驀然覺得熱起來。 楊堅卻一本正經,“畫得好看,掛在這里能時常看見,順道感激你的盛情,想起你的好處,有何不好?況它既然送給了我,如何處置,自是我說了算。”因書房內沒人,他牢牢瞧著伽羅,踱步走來,稍稍躬身,湊到伽羅跟前,細細打量她的眉眼。 明眸皓齒,怎么看都漂亮。 她的額頭潤潤的出了層細汗,許是走得太疾,呼吸都不穩,稍稍喘息。嫩白的雙頰透著淡淡的胭脂紅色,在他的注目下,臉上愈來愈紅,如耳畔艷麗欲滴的珊瑚珠。原本清亮鎮定的眸中,夾雜幾許慌亂,仿佛羞怯,又仿佛強作鎮定,在他的逼視下節節潰退,卻還妄想負隅頑抗。 她那么聰明靈透,怎么會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此刻心里是怎么想的? 楊堅忽然覺得很有意思,湊得更近,嗅到伽羅身上極淡的月麟香,“怎么臉紅了?” 嬌嫩的肌膚近在唇邊,令人想起端午那回親吻的滋味。 有個瘋狂的念頭在叫囂,他竭力克制,保持殘余的理智。 “在想什么?”楊堅低聲,瞧著伽羅的眼睛,“嗯?” 像是有人在心尖撥動琵琶,絲弦微動,便是泠泠之音。 像是有小木錘擊在鼓面,怦然而動,蕩出漪紋。 呼吸交織的姿勢下,他低沉的聲音落入耳中,竟叫人心頭顫栗。 他目光鋒銳深邃,灼灼盯著她,像是能直透人心。 伽羅驀然感到一陣心虛,無力招架,被他的氣息包圍,臉紅成了柿子。迅低垂目光逃避楊堅,卻瞥見他的喉結。心跳不知為何漏了半拍,伽羅觸到火爐一般,忙挪開目光。躲開目光,躲開喉結,還是躲不開旁的—— 楊堅穿得不多,臨近脖頸處領口半敞,往下是結實壯碩的胸膛,被衣衫模糊勾勒出外形。再往下則是精壯的腰,一只手負于背后,另一只手把玩鐵扇,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那只手曾將她壓在懷里,握著鋼針,也曾將她護在胸膛前,殺出重圍。 伽羅被他困住,目光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甚至臉上似有火燒,心跳愈來愈快。 心虛臉紅什么呢? 伽羅說不明白,只是不敢再對視楊堅,后退了半步,“方才走得太疾,熱。” “外面下著雨,還覺得熱?”他的聲音依舊在耳畔逗留。 伽羅保持行禮的姿勢,忽視了他的問話,心中想了無數遍木魚佛珠,卻還是難以尋回鎮定,“不知殿下要去哪里?” “去別苑住一晚,你也同行。” 伽羅愕然,直覺有詐,抬頭看他,“我……能不去嗎?” “不能。”楊堅答得干脆。 ——籌謀已久的事,哪能容她推脫。 楊堅的別苑在京郊, 出了朱雀門往西走, 半日的功夫能到。 因下雨的緣故, 除了戰青帶四名侍衛著便衣騎馬隨行,伽羅和楊堅都坐在馬車中。皇上出門皆有極莊重的依仗規制, 仆寺亦備有華貴的車馬轎輿,楊堅卻未知會仆寺,只選了輛不甚起眼的油壁車,門扇俱全, 卻無半點裝飾。 迥異于外飾的簡薄,車內卻鋪陳得格外齊全, 兩邊放著松軟的靠枕,靠著車壁立了小方桌, 底下有副抽屜, 里頭蜜餞茶水俱全。 只是車廂內頗為逼仄,左右不過四尺寬,未設車座,只鋪了薄毯, 可坐可臥。 楊堅肩寬腰瘦,身姿挺拔, 往當中盤膝坐著閉目養神, 便占了大半空間。 伽羅即便盡量縮在角落,離他也就咫尺距離。換在平常倒也罷了, 偏偏臨行前楊堅來了那么一出,她心里突突直跳, 臉上熱氣未褪,又摸不準楊堅此行的目的,只能規規矩矩的在角落坐成一團。 外頭雨聲淅瀝,斷斷續續的落在窗弦篷頂。 楊堅闔目不語,伽羅更不敢出聲。 她眼觀鼻鼻觀心地坐了片刻,見楊堅沒有睜眼的意思,才吁了口氣,悄悄掀起側簾,看外頭雨洗柳絲,風動酒旗。 出了城門,路頗難行。 對面楊堅依舊沒半點動靜,她原本懸著的心也漸漸放下,隨著馬車晃動和斷斷續續的雨聲,靠在角落里睡了過去。背后的軟枕被擠到旁邊,這般雨天最宜睡覺,伽羅睡得沉,渾然不覺身體斜傾,倒向楊堅那側。 有了東西靠著,脖頸微微酸痛稍緩,伽羅睡得更為香甜,肆無忌憚的靠過去。 楊堅依舊闔目沉默,神情卻在伽羅枕在他肩頭的那一瞬稍稍緊繃。 片刻后,察覺伽羅沒有縮回去,他才緩緩睜眼。 將近半個時辰的強行闔目,眼皮有些酸痛。 楊堅眨了眨眼,側頭便看到伽羅頭頂墨緞般的頭發,珠釵垂落在他的肩頭。 他保持身體巋然不動,探頭看向伽羅睡顏。少女睡得很沉,濃長挺翹的睫毛安安靜靜的蓋著眼瞼,像是上好的墨色羽扇。車廂內稍稍昏暗,她額頭光潔如玉,臉頰細嫩柔膩,胭脂般的雙唇微嘟,似在咕噥不滿,忽而又輕展眉頭,不知是夢到了什么趣事。 只是這般側頭靠著他,畢竟睡得不舒服,時間久了,脖頸會酸痛。 楊堅拿手掌托著她蓁首,往角落挪了挪,將雙腿并攏,墊了個軟枕在上面。旋即小心翼翼的扶著伽羅腰肢后背,令她枕在軟枕上。 這點好意顯然取悅了夢中的伽羅,她在軟枕上蹭了蹭,睡得更加愜意。 楊堅沒了顧忌,瞧著她的眉目,肆無忌憚。 只是雖有軟枕隔著,馬車顛簸搖晃時,伽羅會隨之微晃,落在腿上的分量忽輕忽重。 身體的感官陡然敏銳起來,那軟枕如同一團火焰,猛烈炙烤。 楊堅這才意識到危險之處,怕身體的反應被她察覺,卻又貪戀,只能竭力克制。 手指在她臉側徘徊,想要摩挲,卻怕驚醒香夢,于是只拿目光描摹,將她眉眼深深刻在心間。路途漫長,卻似乎走得極快,楊堅瞧著美人,仿佛只是無比煎熬地神游了一回,再掀簾望外,別苑竟然已在眼前。 …… 雨不知是何時停的,晚霞絢爛,綴在天邊。 戰青在外拱手回稟,楊堅卻挑起側簾,命他噤聲。 戰青識趣的閉嘴,帶人敲門安排。 楊堅深深呼吸了兩回,才拍拍伽羅肩膀,“到了。” 伽羅香夢正酣,沒半點反應。 楊堅猶豫了下,強忍著身體的僵硬煎熬,伸臂將她抱起,才屈起腿欲圖起身,懷里的伽羅卻忽然醒了。她睡眼尚且惺忪,卻立時察覺了這過于親密的姿勢,懵然看向頭頂,對上楊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