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鴻臚寺里是非多
華裳失笑,“這話說得,姑娘自己都沒底氣。男子平白無故對姑娘家好,多是有些私心,何況殿下所做的,皆是恩重如山的事。聽姑娘的言語,如今對殿下滿懷感激,還很欣賞他的才干志氣是不是?” 伽羅自笑了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怕我因此對殿下生情對不對?” 窗內(nèi)華裳頷首,神色稍肅。 窗外,楊堅頓住腳步,立在廊下。 他今晚才從鸞臺寺回建章宮,手頭的公事在寺中已然抽空處理,回到住處后閑坐片刻,忍不住便想來南熏殿看看。于是同往常一樣,尋了長命鎖為借口,打算堂而皇之的打攪她一番。 進了院門,瞧見偏殿里燈火微弱,伽羅所住的屋中卻是窗戶敞開,燭火明亮,心中竟不自覺感到高興。 他來得突然,又沒帶半個隨從,外頭嬤嬤侍女并未發(fā)覺,里頭華裳說得正認真,加之楊堅走路沒聲音,更不曾發(fā)覺。 楊堅直至走到門前,才聽見兩人的談話聲,聽得隱約斷續(xù)的言語提及他,不由駐足。 待聽得伽羅那句“對殿下生情”,竟自稍屏呼吸,留神細聽。 窗內(nèi),伽羅絲毫不知外頭還有人聽墻角。 夜風微涼, 她撐起身子望外, 瞧見芭蕉隨風而動, 南墻邊數(shù)桿翠竹依著紅墻, 庭院里空靜無人,只有廊下燈籠高照,散出滿院微紅的光芒。 而夜空中星辰明亮, 臨近望日,月亮圓如銀盤,清輝灑滿。 如此良夜,依稀與舊日記憶重疊。 那年在淮南, 外祖母隱晦的探問她對李昺的態(tài)度,回到住處后, 華裳也曾提起此事。 伽羅視她如同半母,有心事時也愿意訴說,便含羞說了。那種甜蜜而歡喜、羞澀又忐忑的心情, 而今回想起來, 如同隔世,念及李昺的另娶,更如諷刺。 似此星辰非昨夜, 而今的處境, 又豈能與從前相比? 伽羅勾了勾唇, “這是你多慮了。殿下何等身份?是當今太上皇膝下唯一的兒子, 建章宮儲君。我呢?獨孤家的女兒, 高家的外孫。哪怕殿下不會牽連舊仇,太上皇卻是深恨兩府。殿下那樣睿智明白,光是憑這點,他就不可能動那種心思,除非他傻了。殿下雖瞧著怕人,其實心地很好,這些時日的照拂,應(yīng)當只是可憐我、不討厭我。能不讓他討厭,已是謝天謝地了。” “而至于我——”伽羅握住華裳雙手,“我敬重殿下,感激殿下,愿意傾盡一切報答他。除此之外,不會有旁的心思。” “姑娘說的都是真心話?” 伽羅頷首。 華裳認真辨她神色,見她并非作偽,吁了口氣。 “姑娘別見怪,唐突說起這些,也是我擔心姑娘,為將來籌算。皇上殿下那樣的人,威儀尊貴,有才干又有相貌,怕是能惹許多女兒家傾心。更何況他對姑娘的恩情,著實深重。我就是怕姑娘年紀還小,倘若一時被迷惑了,只會自苦。” “李昺的事足夠長教訓了。如今前途未卜,我哪還有心思想別的。”伽羅重新躺回榻上,“再說,即便殿下憐我孤苦,宮中太上皇公主,又豈會容我放肆?齊大非偶不說,光是舊日恩怨就夠為難人。這情形我心里清楚,斷不會糊涂到那地步。何況——” 伽羅聲音一頓,搖了搖頭。 何況楊堅心思深沉,喜怒無常,性情實在難以捉摸。 他和顏悅色的時候當然很好,可翻臉時也像翻書般快,兇神惡煞起來令人膽戰(zhàn)心驚。像議和途中那回鋼針逼供,至今都讓她心有余悸,以至于看到楊堅沉了臉,便如履薄冰。 總之,不管怎么看,可以敬重、感激、報答楊堅,卻絕不能生旁的心思。 “何況殿下行事令人敬懼,我膽子小,不敢親近。所以華裳且放一百個心,我還沒吃熊心豹子膽,去招惹那尊大神。”伽羅帶了撒嬌的語氣,給了顆定心丸。 華裳頷首,靠近榻邊,將伽羅攬在懷里。 苦命的姑娘啊。華裳暗暗嘆息。 窗外,楊堅站在紅柱旁的陰影里,微怔。 他已有很多年,不曾這樣牽腸掛肚,期待跟誰見面。來時心里隱約歡喜,聽罷墻角,卻被澆了滿身冷水,從頭頂涼到腳心。 伽羅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兩人間隔著重重溝壑,她認定他權(quán)衡利弊,不會生出邪心。而她,有李昺的陰影和長輩的恩怨在,也絕不會對他動心思。她說他“瞧著怕人、令人敬懼”是什么意思,他難道長得兇神惡煞?還是平常待她太兇? 楊堅回想這數(shù)月相處,除了逼供那回兇了些,似乎也沒拿她怎樣過。 何況,她就這么篤定,他會始終權(quán)衡利弊?倘若真是那樣,云中城外那晚,他就已放任西胡劫走她,也不會費盡心思從蕭琮手中將她奪回,再派人深入敵腹去尋她父親。 楊堅瞧著院里的冷清芭蕉,寥落燈火,忽覺心里堵得很。 屋內(nèi)伽羅和華裳又說起了旁的事,楊堅仰望漆黑蒼穹,不再逗留,無聲的翻上屋檐。 站在屋脊,風卷起衣袍,帶著涼意。 楊堅愈發(fā)忙碌,早出晚歸,腳不沾地。 鸞臺寺的佛事辦得隆重莊嚴,楊堅連著齋戒數(shù)日,直至佛事完畢后,才回到建章宮。 朝堂的事漸漸理清,戰(zhàn)敗后百廢待興,父子倆又新接手天下不久,正是給朝臣立規(guī)矩的時候,許多事需親力親為,這幾日積壓了不少事務(wù),于是從嘉德殿到弘文館再到皇宮大內(nèi),連著數(shù)日后,總算將手頭事務(wù)都辦清楚。 忙碌之中,楊堅有意避開南熏殿,就連戰(zhàn)青稟報那邊情形時,也未深問。 然而夜深人靜,卻總?cè)菀紫肫鹳ち_那里的燈火。 趁機細理了下關(guān)乎伽羅的事情,連楊堅自己都覺得驚奇。 佛寺中救下她的時候驚鴻一瞥,只覺得小姑娘很漂亮,尤其那雙慌張卻明亮的眸子,令人印象深刻。后來淮南遇見,才知道她是獨孤家女兒、高家外孫。高家的惡意在他初至淮南時就顯露無疑,他于是想,就當沒那回事吧。 懷著敵意審視高家的所有人,漸漸卻發(fā)現(xiàn)她與旁人稍有不同—— 她會在英娥被刁難時設(shè)法解圍,哪怕她只是個寄人籬下的表姑娘,她的外祖母還是繼室身份,全憑高探微的情分住在高家。她會偷偷打量他,暗里拿掉高家?guī)讉€兒子設(shè)下的埋伏,避免他太狼狽,在他躲開陷阱時抿唇偷笑,帶些調(diào)皮。甚至她曾勸過那位最照顧她的高家表兄,別太為難他。 楊堅心細,這些事都曾留意過。彼時不過片刻感念,如今卻發(fā)現(xiàn)記憶清晰分明。 淮南風光雖好,卻滿是永安帝的爪牙,四處都是惡意而刁難的目光。 唯有她,如透隙而入的陽光,微弱卻明亮。 他抗拒她的身份,卻貪戀她的眼睛,貪戀她不經(jīng)意間的調(diào)皮笑容。越是刻意抗拒,越是容易留意、琢磨,而后品咂出她的好處,甚至期待見面。 那種矛盾的情緒,纏繞了他許久。 直至虎陽關(guān)之敗,伽羅再度出現(xiàn)在他面前,謹慎而忐忑。鐵扇抵在喉間時,驚慌可憐。 彼時楊堅初入建章宮,因為根基不穩(wěn)、危機四伏,加之家國動蕩、重任在肩,故而渾身鎧甲,費心謀算時,對所有人戒備提防。 包括對她。 一路同行同宿,數(shù)番危機,她出乎意料的鎮(zhèn)定態(tài)度令他驚喜,漸而欣賞。 韓擒虎明里暗里勸過多次,憑著理智,楊堅很清楚,留著她百害而無一利,卻還是沒忍心將她送入西梁那樣的虎狼之地。甚至在昭文殿里,對著無聲哭泣的她,明知會觸怒父皇和舊臣,卻還是許諾營救她父親。 這世間原來有些事情是理智難以駕馭的,她之于他便是如此。 也是那時候,楊堅才明白,他原來那樣在意她的悲喜。 見不得她哭,見不得她孤身赴險,卻想將她護在翼下,遮風擋雨。 即便前路困難重重。 楊堅盤膝于榻,面前是失而復(fù)得的玉佩,和曾扎入指縫的鋼針。心緒翻滾,毫無睡意,他驀然轉(zhuǎn)身下地,抄了慣用的漆黑長劍,推門而出,于殿前練劍。直到滿身疲累,才躺回榻上沉沉睡去。 楊堅再度站在南熏殿外,已是六月初了。 盛夏時節(jié),天氣漸漸悶熱,伽羅正躲在院中涼亭里納涼。 涼亭建得簡單,兩側(cè)種了紫藤,虬曲的枝干攀援而上,繁茂的葉子如同簾帳,隔出一方清涼世界。她穿著身煙羅撒花裙,半臂的袖口推至肘處,白膩的手臂上,紅色的珊瑚手串清晰分明。 她的身側(cè)是華裳,對面是虞世基,三人圍桌而坐,桌上放著那只拂秣狗。 拂秣狗面朝伽羅,在華裳手底下溫煦趴著,伽羅正小心翼翼的伸指觸碰它頭頂軟毛,滿面笑容,如同春日盛放的花。那狗性情溫和,任由她撫摸,還伸了前爪給她,虞世基借機握住它前爪,遞向伽羅,讓她捏捏軟綿綿的rou爪子。 伽羅碰了碰,覺得新奇,又拿指頭捏其間。 旋即,笑著看向虞世基,直說有趣。 還真是……像家人啊! 楊堅故意放重腳步上前,那邊三人聽見動靜,忙起身拜見。 虞世基最先察覺楊堅眼中的不善,行禮過后拱手解釋道:“屬下辦完事途徑此處,順道過來看看表妹。” “嗯。”楊堅頷首,“韓先生在嘉德殿。” 虞世基會意,“屬下告退。” 楊堅待他離去,伸手往那拂秣狗身上揉了揉,看向伽羅,“不害怕了?” “它不咬人。偶爾逗弄也很有趣。”伽羅抬頭望著楊堅,眼底笑意稍微收斂,卻如春光瀲滟的湖水,照到人心里去。閑居無事,她還稍作裝扮,在眉心拿朱丹點綴出紅梅,映襯明眸翠眉,更增麗色。嬌麗的臉上笑意淺淡,她讓華裳親自奉茶,滿含期待的問道:“殿下今日過來,可是為了鸞臺寺的事情?” “明日可以前往。你戴上帷帽。” “遵命!”伽羅喜形于色。 楊堅就勢坐在桌邊,接過伽羅親自捧過來的茶杯,忽然皺眉,“你就只有這幾件衣裳?” 伽羅一怔,待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笑了。 她上京時走得倉促,又是春日,只帶了幾件換洗衣裳。回京后就入了建章宮,沒了從前裁縫親臨伺候的福分,她行動受限,虞世基又是個粗人照顧不到這些小事,唯有華裳出去過兩次,能幫她買件衣裳回來。 可華裳眼光又挑剔,出門大半日歸來,除了胭脂水粉日用之物,能入眼的衣裙也就那么三四件,雖做工精致,數(shù)量卻有限,可不得常換著穿? 這件煙羅裙繡得漂亮,穿著也舒適,自入夏后,伽羅已穿了三四回。 沒想到楊堅忙得跟陀螺似的,竟還留心這個。 伽羅雖出身侯府,卻沒驕奢之氣。東西自然要挑好的使,倘若不能夠,也不強求,便道:“華裳挑了些回來,夠用的。” “這是家令失職。”楊堅卻不悅。 旋即揚聲叫戰(zhàn)青入內(nèi),吩咐他傳話家令寺,后晌帶人過來量體裁衣。 伽羅稍覺意外,道:“殿下能收留我已是寬宏,其實不必……” “建章宮雖簡陋,卻還養(yǎng)得起你。西胡那般重視的人,哪能平白受委屈?建章宮人少,家令寺閑著無事,練練手吧。”楊堅連玩笑話都說得一本正經(jīng)。 伽羅卻之不恭,只好笑納。 待楊堅走后,便同華裳去尋帷帽。 后晌家令寺果然帶來數(shù)名建章宮拔尖的裁縫繡娘,量了衣裳,又請伽羅選了布料花樣,問伽羅喜好的款式。這繡娘都是千挑萬選,應(yīng)變機敏,粗略瞧過伽羅平常穿的衣裳,按著她的性情喜好簡單畫出圖樣,與華裳商量過后,定下樣式,說五六日后便能送來。 六月初五清晨,伽羅穿了簡素衣裳,頭戴帷帽,在華裳的陪同下前往昭文殿。 昭文殿內(nèi),楊堅已下朝歸來。 他今日換了身松墨色長衫,頭上烏金冠束發(fā),劍眉星目,背挺腰直,玄色腰帶間墜了玉佩,信步而來,儼然富貴公子模樣。只是修長的手指握了漆黑鐵扇,加之眉目冷清,天然威儀。 戰(zhàn)青與四名侍衛(wèi)也換了尋常裝束,侍立在側(cè)。 一行六人出了昭文殿,也不用建章宮儀仗,各騎駿馬,直奔鸞臺寺。 鸞臺寺位于京郊,背靠群山,毗鄰洛水,地勢極佳。出了宣化門徑直往西,后晌終抵山下,洛水蜿蜒流過郊野,一座九洞拱橋凌水聳立,可供車馬通行。過了拱橋再走兩里,便是鸞臺寺的山門殿。因周靜帝做的佛事莊重,鸞臺寺借機翻修山門殿,紅漆彩繪,雕梁畫棟,金剛力士面貌雄偉,怒目而立,令人肅然。 因佛事才過,皇家禁衛(wèi)軍尚未全數(shù)撤離,尋常百姓暫不敢踏足,故寺里頗空靜。 楊堅并未清場,翻身下馬,召來知事僧,問方丈在何處。 那位知事僧并不認得他,只雙掌合十,道:“方丈今晨有事外出,明晚才能回來。檀越若有要事,小僧可托人傳訊給方丈。” “不必。”楊堅擺手,只叫他準備六間客舍。 那知事僧遂引了戰(zhàn)青過去。 楊堅在山門殿外站了片刻,側(cè)頭向伽羅道:“去大雄寶殿看看?” 伽羅頷首應(yīng)是,心中卻甚不解——按說楊堅事務(wù)繁忙,來之前該派人探過情形,或是留下方丈在寺中等候,或是改日前來,怎會撲個空?而看他的神情,他似半點也不在意,只將鐵扇收入袖中,慢慢在寺里踱步。 拾級而上,繞過數(shù)重殿宇,高聳的松柏之下香霧繚繞,寺中僧人緇衣往來,面目平和。 大雄寶殿之外,半人高的銅爐內(nèi)香火正盛,殿前空地上,左右站著十數(shù)名仆婦侍女。 伽羅稍覺詫異,看向殿內(nèi),莊嚴佛堂中有兩人跪在佛像前,正虔誠進香。那女子盤發(fā)在腦后,滿身綾羅,發(fā)間裝飾赤金紅寶石,想必身份貴重,而那男子……伽羅只瞧了一眼,便認出那背影,竟是李昺。 那么,他身旁的女人,自然是獨孤信的千金徐蘭珠了。 打量未畢,殿內(nèi)兩人禮佛罷,由身旁嬤嬤奉上香火錢,便出了寶殿。 徐蘭珠微提裙角去跨門檻,李昺便迅速伸手扶住她,無微不至。 伽羅別開目光,看向徐蘭珠。 她從前住在侯府時,因徐、獨孤兩家交好,也曾見過徐蘭珠幾次。而今偶遇,那位美貌依舊,更添風情,縱是身處佛寺,眼角眉梢依舊情意綿綿,不時瞥向李昺,笑容甜蜜,意甚關(guān)切,顯然對這位新婚的夫君十分愛戀—— 伽羅不得不承認,單就相貌而言,李昺不止在淮南,在京城里也算拔尖的。 這般容貌加上體貼性情,能俘獲女兒家芳心,實在不難。 兩人低頭私語,旁邊陪伴他二人的知事僧應(yīng)是方丈的弟子,認出楊堅,便合十行禮。 隨即,李昺抬頭,看到楊堅時面露意外,匆匆攜徐蘭珠過來行禮,“拜見皇上殿下。” “真巧。”楊堅神情冷肅,瞧向李昺,“戶部事務(wù)繁忙,不必去衙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