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無名英雄竟是他
他抗拒又貪戀,難以自禁。 楊堅覷著她,說得更加明白,“父皇的圣意我難以左右,但你外祖母的立場,我會如實稟告父皇。” 伽羅的眸中漸漸漾起笑意,透過朦朧霧氣,如明澈微藍的琉璃。 “殿下明辨是非,胸懷寬大,必定能令群臣歸心。”她含笑恭維,想要行禮,酒醉后身體搖晃,一垂首,直直栽向楊堅懷中,而后往右一偏,靠在他膝頭。 楊堅怕她摔著,伸臂攬住。 伽羅不再動彈,枕在他膝頭,瞇了眼睛笑著望他。漸而眼皮沉重,最終靠在楊堅膝頭,睡了過去。 楊堅將她往懷中拉了拉,解了外裳,給她蓋著。 旁邊還有她未喝完的殘酒,他隨手拿了慢慢的喝。目光越過湖面殿宇,暗夜中樹木殿宇猶如鬼影,攔住視線。楊堅卻知道,不遠處是比建章宮更加威儀莊重的宮室,更加嚴密的防衛(wèi),更加尊貴的皇帝。那是他至親的父親,也是大夏最尊貴的君王。 他們恨著同樣的人,卻持有截然不同的處置態(tài)度。 最后一口酒入腹,楊堅收回目光,看向伽羅沉睡的側顏。 “伽羅,你讓我很為難。真的。” 楊堅瞧著她,心緒翻滾,忍不住靠近,雙唇觸到她的臉頰。 柔軟溫暖,一如肖想中的滋味。 伽羅醒來時有些發(fā)懵。 她望著頭頂?shù)娜龌ㄜ泿こ錾瘢X中混沌, 不似平常靈光。抬手揉兩鬢, 仿佛黏成一團的線被慢慢搓開, 思緒稍稍清晰, 卻還是覺得困倦,想要抱著被子再睡兩個時辰。 然而不能再睡了,外面天光早已大亮。 伽羅叫了聲“華裳”, 坐起身打個哈欠,外面華裳捧著衣裳進來,將內簾掛在金鉤。 “昨晚大抵喝多了,頭疼得很。早知道那酒后勁兒大, 就該少喝點。”伽羅邊穿衣裳邊抱怨,黏在華裳身上, “身子難受得很。華裳,幫我做碗醒酒湯。否則這一天都打不起精神。” “醒酒湯早就備著了。”華裳含笑,幫她整理好衣衫, 再去洗漱梳妝。 外頭早已日上三竿, 鳥聲啼鳴。 伽羅直至洗完臉,才覺精神了些,想不起昨晚的事, 只好趁著梳頭時問華裳, “昨晚我是如何回來的?沒有得罪殿下吧?” 華裳神情古怪, “姑娘當真不記得?” “就記得我懇求殿下為外祖母說情, 余下的都沒印象。”伽羅瞧著華裳的神色, 心生狐疑,“怎么,難道我昨晚做錯事了?” 華裳連忙搖頭,拿篦子慢慢給她梳頭醒神,“沒有。只是姑娘頭回喝醉,連我都意外。從前總覺得姑娘年紀還小,放心不下,昨晚瞧見才想起來,姑娘都十四歲了。若不是出了事,都快到了定親的年紀——”她端詳著鏡子,嘆道:“姑娘本就生得好,如今是越來越好看了。” 伽羅笑了笑。 她原只是想借酒壯膽,自己都沒想到會醉成那樣。 昨晚的記憶斷斷續(xù)續(xù),她揉著眉心,問道:“昨晚何時回來的?” “昨晚姑娘回來將近子時了,是皇上殿下送來的。”華裳說得含糊。 伽羅閉眼打哈欠,聽進去也沒太放在心上。 過了片刻,華裳又道:“不過有件事,姑娘心里需有個數(shù)。昨晚殿下要走,姑娘揪著他的衣袖不肯放,要他說話算數(shù),鬧了好半天。這不算什么,姑娘當時可是直呼皇上的名諱。” “直呼名諱?”伽羅霎時睜開眼睛。 華裳一笑,湊在她耳邊,低聲道:“姑娘說的是——楊堅,你可要說話算數(shù)。幸好當時皇上殿下也醉了,沒深究,不然可真是得吃罪。不過也是醉了糊涂,姑娘心里有數(shù)就好。” …… 伽羅瞪著眼睛,看到鏡中華裳強忍的笑意,以及神情中的無奈。 完了。果然醉酒誤事。 這兩日楊堅格外忙碌,早出晚歸,不見蹤影。 伽羅記著那直呼名諱的罪名,更不敢生事,只在南熏殿內閑坐翻書。 這一日將書看得累了,便往廊下閑坐,看那籠中金絲雀戲弄頸間掛著的香囊。 將近晌午,忽聽遠處人語喧嚷,不過片刻,就聽外面有人怒氣沖沖的,“伽羅在這里?叫她出來!”話音隔著院墻,門口的侍女匆匆跑進來,神色慌張,“獨孤姑娘,公主駕到。” 樂安公主? 伽羅皺眉,當即起身。還未迎兩步,樂安公主的身影便已到門口。她似頓了下,旋即道:“你果真在這里!” “拜見公主殿下。”伽羅施禮。 樂安公主面色不善,斜睨她一眼,步履如風的進了小廳,卻喝命旁人在外伺候。 伽羅滿腹狐疑,瞧見華裳面滿憂色的想隨她而入,連忙擺手示意。待進屋掩上門扇,又行了一禮,“不知公主尋妾是為何事?” “皇兄給你這地方倒很好。獨孤家的人獲罪被監(jiān)看,你卻在建章宮逍遙,身邊還有這么多人伺候——皇兄待你還真是與眾不同!”樂安公主回身盯著伽羅,語氣輕慢,“說吧,你苦心纏著皇兄,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這指責來得莫名其妙,伽羅忙道:“殿下誤會了。皇上殿下安排妾住在此處,是為查訪一件要事。待事情查清,必定還會依罪論處。妾只是奉命行事,并無他念。” 樂安公主冷嗤了聲,隔了兩三步將她打量。 “皇兄面冷心熱,被你蒙騙,休在我跟前裝腔作勢。獨孤家和高家的舊仇,我不跟你計較已是寬宏,你卻不知足,偏要去蠱惑皇兄,害得他被父皇責備!皇兄為獨孤家女眷說情,這我不惱。可高家害死了我的長兄,你卻要他為高家的兒子說情,伽羅——你到底長沒長良心!” 伽羅滿頭霧水。 求楊堅為外祖母說情,這事她認。可表兄的事…… 何況,楊堅竟然會為高家表兄說情? 伽羅屈膝行禮,緩聲講道理,“殿下這話從何說起?高家是妾外祖家,妾自然盼望表兄平安。這一點,妾承認。可皇上殿下是何性情膽魄,殿下難道不知?妾自身都難保,即便去求情,皇上殿下英明睿智,怎會被蒙蔽?” “可他就是聽了!否則以他對高家的厭恨,只會處死高家所有人,哪還會勸父皇依律論處,不做牽連。”樂安公主冷哼,目光在伽羅臉上逡巡,“英雄難過美人關,這話果真不假。皇兄那樣睿智的人,竟也會被你欺瞞!” “妾不敢欺瞞。” “敢不敢欺瞞,與我無關。但你留在建章宮,終究是禍害——來人!”樂安公主忽然揚聲叫宮婢嬤嬤入內,“將她帶到宮里,交給母妃看著!” “殿下這是何意?”伽羅驚愕。 樂安公主冷笑,“只是進宮,又不是取你性命。皇兄若有事,自去宮里尋你便可,慌什么?”言罷抬步,便往外走。 數(shù)名嬤嬤當即困住伽羅,帶她往外走。 伽羅難以反抗,遂朝華裳遞眼色,叫她去尋虞世基。誰知華裳沒走兩步,樂安公主便高聲道:“我是奉旨來帶人,誰敢通風報信,以抗旨論處!”言畢,指使人上去,也將華裳捉起來。 華裳當即慌了,跪地道:“公主殿下恕罪。我家姑娘確實……” “把嘴堵上!”樂安公主不耐煩,隨口吩咐,便抬步出了院門。 伽羅在嬤嬤的圍困下隨之前行,回頭見華裳滿面驚慌的試圖掙脫,忙示意她停下,切莫自討苦吃——若樂安公主只是臨時起意,虞世基或許還能拖延片刻,可她打的圣旨旗號,若虞世基再阻攔,罪名不小。 她人微力輕,這等情形下,抗拒無益。 只是入宮之后,當如何應對? 心中迅速盤算,出了南熏殿再走一陣,忽覺前面腳步停下。 伽羅詫然瞧過去,晌午刺目的陽光下,楊堅負手站在甬道上,身后戰(zhàn)青和虞世基左右侍立。他臉上隱然焦灼,眉目微沉,向樂安公主道:“怎么回事?” “是父皇的旨意!讓我?guī)雽m。” “父皇?” “皇兄不信?太極殿里皇兄為高家的事惹怒父皇,連貴妃聽了都生氣!父皇吩咐我將伽羅帶進宮,皇兄若有事,自管去找她。但她不能再留住建章宮。”樂安公主見他還攔在跟前,怒猶未歇,“皇兄難道想抗旨?” 楊堅紋絲不動,沉聲道:“父皇怎會知道伽羅在建章宮?” 樂安公主噎住,低頭不答。 楊堅臉色愈發(fā)難看,“我不放人。” “皇兄!”樂安公主急了。 楊堅卻不理會她,沉肅的眉眼掃過來,壓向圍著伽羅的嬤嬤,“誰許你們在建章宮放肆?”他素來威儀尊貴,而今沉聲薄怒,愈發(fā)令人敬懼。那幾位嬤嬤雖未放開伽羅,方才那氣勢洶洶的態(tài)度卻收斂不少,目光只在楊堅和樂安公主之間游移。 楊堅微怒,厲聲道:“放人!” 嬤嬤驚懼,忙跪地道:“殿下恕罪,奴婢只是奉命行事。” 樂安公主也惱了,“不許放人!皇兄!今晨太極殿中,你已惹得父皇生氣,難道還要固執(zhí)?父皇帶走她,并無歹意,不過是想令皇兄收心,專心政務,輔佐父皇。伽羅再要緊,難道還能跟父皇相比?還是說——”她瞥了伽羅一眼,質問的話脫口而出,“你當年救過她,就想一直護著她?” 這話令伽羅詫異,他下意識看向楊堅,便見他也露愕然神情,往這邊瞧過來。 目光相觸,楊堅迅速挪開。 伽羅微訝,細想樂安公主所指,陡然明白,心中震驚之極。 楊堅卻已冷著臉道:“戰(zhàn)青,送她回去。”旋即扯起樂安公主,大步往外走,“隨我入宮,我跟父皇解釋。” 樂安公主極不情愿,卻掙不脫楊堅的力道,滿聲抱怨的走了。 …… 伽羅呆站在原地。 當年佛寺湖中救下她性命的,竟然是楊堅? 她滿心震驚,眼睜睜看著成群的宮婢嬤嬤遠去,楊堅的背影消失在照壁之后。 “獨孤姑娘,請吧。”戰(zhàn)青在旁提醒。 伽羅仿若未聞,木偶般立在那里,錯愕又疑惑,震驚又欣喜。 她還清晰記得云中城外河畔的情形,楊堅說她的恩公死了。哪怕后來改口,也只是安慰般牽強。她一直以為他說的是實話,一度以為恩公當真已不在人事,可是—— 救她的竟然是楊堅? 他為何撒謊? 倘若真的是他救她,即便在淮南時不記得她,看到那玉佩之后,總該認出了吧?前往北地的途中玉佩丟失,被裴蘊帶人尋回,她提過佛寺被救的事情,他也曾拿著玉佩,詳細盤問。彼時,他是否已想起舊事? 那玉佩本該是他的東西,可他卻不動聲色的歸還。 那天清晨的舟中,他對著玉佩沉思,卻又不肯說實情,騙她說恩公已死。 乃至方才樂安公主點破時,他也迅速挪開目光。 他究竟什么意思? 伽羅回到南熏殿,尋了本書隨意翻著,卻總是心不在焉。 直至戌時將至,終于沒了端坐翻書的耐心,出門問華裳,“殿下還沒回來?” 華裳搖頭。她并不知道甬道上的事,見伽羅回來就心神不寧,頗為擔憂,“姑娘莫急,待會若還沒消息,我就設法去尋杜大人。他能出入建章宮,又待姑娘好,咱們找他幫忙。” “沒什么煩難的事,華裳別擔心。”伽羅勉強扯出個笑容,握著華裳的手回到屋中,簡略解釋道:“是有件要緊的事,想找皇上問明白。他此刻應該快回了——”她下意識的往外張望,宮燈映照的庭院里,依舊沒有任何動靜,遂道:“我去昭文殿看看。華裳幫我備熱水吧,我早些回來。” 華裳應了,尋了披帛搭在伽羅肩上,送她至門口。 此時雖已入夏,夜間還殘存些許涼意,初至院外,披帛擋風正宜。 伽羅急于求證,走得極快,到得昭文殿外,里頭燈火雖明,卻顯然沒有楊堅的蹤影。她背上走出了汗,就連臉上也熱得紅撲撲,被夜風一吹,忽冷忽熱。 殿外侍衛(wèi)認得伽羅,請她往偏廳稍坐。 伽羅哪里坐得住?兩杯茶喝下去,心里還是靜不下來,不自覺走至窗邊望外。 夜色愈深,風過處,殿前槐葉嘩嘩作響。沙沙葉聲里忽然夾雜了極輕極輕的腳步聲,伽羅此時耳力敏銳異常,當即留神,聽得腳步漸近,心跳不自覺又快起來,才走至廳門,就見拐角處人影匆匆,楊堅神色冷肅,快步走來。 他似察覺不同,目光四顧,迅速落在廳門口的伽羅身上。 腳步稍微一頓,楊堅若無其事的收回目光,行至殿前,才叫伽羅免禮,道:“何事?” “有件事想請殿下解惑,在此等了多時。深夜叨擾,還請殿下勿怪。”伽羅道。 “哦。”楊堅解下披風,隨手丟給侍衛(wèi),“進來。” 伽羅隨他進屋,待侍衛(wèi)闔上屋門,便深吸口氣,想要說得委婉些,脫口而出的卻還是求證的話,“今日公主說殿下曾在佛寺救過我,此事當真?” 楊堅已行至案邊,背對著她,隨手翻閱新送來的文書,并未回答。 伽羅上前兩步,道:“殿下?” “是又如何?”楊堅轉過身來,神情是慣常的冷清,“當日順手而為,不必放在心上。” 伽羅仰頭瞧著他,滿室燭光映照,他魁偉的身姿倚案而立,神情冷淡,卻讓人覺得刻意。他看往別處避開目光,有些別扭似的。自相識以來,他從未露出這樣的神情,仿佛極力回避,仿佛難為情,與他一貫的霸道強勢孑然不同。 她牢牢盯著他,目光分毫不動。 佛寺后的湖水中,少年動若驚鴻,錦衣玉冠,卻帶著神情可怖的昆侖奴面具。那副面具在伽羅看來,半點都不可怖,甚至顯得可愛——仿佛他的主人還是個童心未泯的頑童,會拿它逗家中幼妹,會拿它嚇唬鄰家少女。 伽羅無數(shù)遍想象過面具后的面容,卻怎么都沒想到,會是楊堅。 沉默隱忍的楊堅,凌厲冷肅的楊堅,威儀端貴的楊堅。 昔日頑皮矯健的少年與今日的建章宮皇上重疊,伽羅好半天才收回目光,旋即跪地,莊重行禮,“當日救命之恩,伽羅時刻未忘。不管往昔還是今日,殿下都對我恩重如山——”她抬頭,看到楊堅拿眼角覷著她,遂盈盈而笑,“往后但凡殿下有命,伽羅必定竭力報答!” 從他答應營救父親開始,感激報答的話似乎已說了許多遍,不知何時才能報答完。 伽羅自顧自的笑了笑——從前對楊堅心懷敬畏,總覺得他威儀不可親近,仿佛稍有不悅就會變臉,陰沉著臉拿鋼針往她指縫招呼。所以即便數(shù)回求情,都是小心翼翼。 而今卻覺得他面目和善了許多。 她終于得見恩人面目,一樁心事了卻,歡喜而感激。 楊堅將她覷了半天,見她只是傻笑,全然少女嬌憨之態(tài),冷清的臉上掠過一絲笑意,旋即淡聲道:“我救你,又不是為求報答。起身。” ——何況,你也曾幫過我。 當然,這句話是楊堅在心里說的。 伽羅笑而不語,應聲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