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酒后吐真言
不可擅自借建章宮之名營私舞弊,這是他給建章宮屬官的告誡。 以虞世基的性情,行得端做得正的事,絕不會心虛。如今特意稟明解釋,是怕他心存懷疑繼而遷怒伽羅?獨孤家傾覆失勢,舊日親友避之不及,唯恐被其連累,這虞世基倒是待表妹很好。 很難得。 楊堅回身,將一封文書遞給他,“那人是我安排。” 虞世基愕然抬頭。 “左相的賢婿,將來怕是要重用。多加考驗,有何不可?”楊堅出乎意料的解釋,繼而大步出了書房。 虞世基深感意外,隨他出去,臉上卻露出暢快的笑意。 南熏殿內,伽羅對此毫不知情。 給文惠皇后抄的經書已然過半,再過兩日,應當就能呈上。 她從前在淮南時,每常外祖母在佛前打坐,偶爾也會陪伴,近來抄書,甚是想念。抄罷經書,同華裳說起舊日的事,思及外祖母的處境,愈發擔憂。 外頭天光正好,不日便是端午,內直、典設二局打理得有條不紊,各處裝點籌備得齊全,南熏殿中也沒缺粽子。 雄黃酒的氣味自窗外飄入,伽羅踱步出門,恰逢侍女抱著酒壇經過。 侍女并不知伽羅身份,見楊堅以禮相待,虞世基格外關照,自然恭敬沖她行禮。伽羅亦頷首,旋即向華裳道:“外祖母不止禮佛,還會釀酒。聞見這味道,更想她了。” “往年老夫人還會給姑娘刺香囊。”華裳含笑,“老夫人吃齋念佛,心地善良,會平安無事的。” “等忙過這陣,我便設法去看望她。” 伽羅緩步走過,看到抱著菖蒲匆匆走過的侍女,聞見風中斷續隱約的雄黃酒。 過了南熏殿往西北走,便是建章宮內眷居處。因如今閑置,只留些老嬤嬤照看燈火灑掃庭院,平常少有人來。平素這些嬤嬤深居簡出,而今趁著籌備端午忙碌,喜慶之余,不免同行閑談。 那嬤嬤五十余歲的年紀,抱著一叢菖蒲,正低聲議論,“……聽說了吧?那位叫高探微的刺史被貶了。從前那樣作威作福的地方大員,如今被貶去做個長史,可真是報應!當年他欺壓咱們王府,如今太上皇沒砍他頭,已是恩寬了。” “我昨晚也聽兒子提起。他還說,朝廷就是這樣,一層層的貶下去,最后再砍頭問罪。” “可不是。我聽說他那個兒子也進牢里去了。” “進去了就別想出來,得罪了太上皇,他還想活命?” …… 這些人多有從淮南的惠王府陸續跟隨入京的,家中丈夫子侄也在建章宮衙署或十衛當值,消息靈通。事情關乎昔日的死對頭,消息自然傳得更快。 低低的議論聲漸行漸遠,伽羅神色未變,只握緊華裳的手,“我們回吧。” 回到南熏殿,伽羅便閉門不出。 淮南的外祖被貶官,這件事情在楊堅父子登基時,高府上下都有預料。 只是沒想到竟然會這樣快。 伽羅固然知道因緣自種,此事根源在外父親和舅父身上,思及在淮南的數年照拂,還是難以釋懷。尤其想到年事已高的外祖母,便愈發擔心。 檐頭的菖蒲艾葉青翠高懸,雄黃酒的味道自窗戶飄進來,端午的氛圍十分濃烈。 華裳捧著一盤粽子進來,見伽羅還是呆坐,便低聲勸道:“姑娘坐了太久,起來動動吧。高家老太爺的事,說句誅心的話,當年既然敢出手殺害太上皇的兒子,就該想到可能會有今日。姑娘顧念親情,卻也管不到那么遠,還是做好手頭的事要緊。這粽子是才送來的,餡兒姑娘也愛吃,先嘗嘗?” 伽羅接過,嘗了一口,軟糯香甜,果真味道極好。 從前在淮南時,外祖母總會親手包些粽子給她,比外頭街市上的都好吃。如今,她老人家會在做什么?楊堅父子要找外父親和舅父清算舊賬,一則為舊仇,而則為朝堂權力,她確實無權置喙,甚至連表哥,她目下也無力相助。 可外祖母的事,她終究擔憂。 哪怕楊堅說過不會牽累旁人,可手握生殺大權的皇帝會如何處置? 畢竟,深宮中的皇帝才是天下之主。 他的態度才是問題的根本,總得竭力嘗試。 伽羅吃完粽子,順道洗臉沐浴,又叫華裳尋了胭脂水粉出來,細心裝扮。 華裳手巧,將她頭發擺弄了兩炷香的功夫,云鬢玉顏,寶髻松挽,簡單點綴珠釵玉環,兩股青絲搭在胸前,不失十四歲少女應有的活潑明艷,卻增嫵媚風情。 她的容貌幾乎無需修飾,白膩柔嫩的肌膚不必涂脂抹粉就已羨煞旁人,翠眉輕描,雙眸燦若星辰,只往唇上點稍許朱丹,便是嬌艷欲滴。 海棠紅的半袖外罩件紗衣,底下裙衫垂落,腰間纏著兩枝海棠,裙角灑滿碎花。 對鏡自照,伽羅甚為滿意。 端午之日有宮宴,楊堅赴宴尚未歸來,她便在殿中等候。 宮內,宴席已散,周靜帝難得有空,遂攜楊堅、段貴妃和樂安公主品茶閑話。 一家人共苦數年,此刻殿內沒留半個宮女內監,說話更自在些。 周靜帝心緒甚好,酒后面色微紅,說起舊時的事和如今朝中形勢,不免跟楊堅論及徐公望、高探微等人,末了道:“……那個高文燾還活著?” “刑部連夜審訊,案子與他無關,目下暫押在獄中,尚未處置。”楊堅回答。 “我知道。”周靜帝皺眉,“牢獄里辛苦,暴斃了罷。算是給高探微的賀禮。” 楊堅神色微僵,看向上首的皇帝。 從淮南至京城,父子二人隱忍多年,周靜帝暗中籌謀奪回帝位的事情,楊堅也出力不少。一家人彼此陪伴熬過陰霾,終有今日的君臨天下,確實令人快慰。然而但凡涉及舊事,卻難免有小爭執。 關于獨孤家女眷的事如此,高家的事更是如此。 先前高文燾入獄時,楊堅就曾探過口風,彼時周靜帝正忙,沒說處置的打算,他也不曾僭越。而今既然說了要暴斃,可見是想將高家男丁都置于死地。 楊堅稍作猶豫,道:“父皇,兒臣以為不妥。” “不妥?”周靜帝目光稍沉。 “高文燾固然該懲治,卻罪不至死。”楊堅起身,給周靜帝添茶,“我知道父皇是想給大哥報仇。兒臣也深恨高家,但當日的事,是高探微父子所為,與孫輩的高文燾等人無關。高探微父子必須為大哥償命,至于高文燾……兒臣以為,發配充軍即可。往后處境如何,全看他自己造化。” “高家害死的是我兒子,你的哥哥!”周靜帝面露不悅,將他斟的茶推開,“你卻說罪不至死?” “父皇請聽兒臣說完。”楊堅掀袍跪地,“大哥和母妃的事,兒臣時刻未忘,高探微父子和獨孤玄必須償命!而至于旁人,倘若父皇當真要他死,自然無人能阻攔。莫說高文燾,就是讓整個高家陪葬,也輕而易舉。可若真如此,朝臣百姓,會作何感想?” “朕就是要他們知道,天家威嚴,不可侵犯!” “高探微父子和獨孤玄償命,足夠讓那些人長教訓。父皇初登大寶,內有徐公望之輩居心叵測,外有西梁虎視眈眈,太上皇雖在石羊城,倘若西梁要送回,不得不迎入宮中。此時最要緊的不是復仇,而是收服人心。父皇——”楊堅跪地而拜,言辭懇切,“父皇登基之前,朝中有多少個高家、獨孤家?數不勝數。高家是個例子,父皇若為昔日仇怨嚴懲,那些人膽戰心驚,未必敢歸心,真心輔佐父皇。” 這道理周靜帝明白,然而念及逝去的愛妻長子,卻是怒意更甚。 楊堅緩了語氣,“倘若父皇按律論處,不作牽連,朝臣沒了后顧之憂,必定感念天恩浩蕩,誠心歸服父皇。母妃和大哥在天之靈,必定樂意見此。”見周靜帝臉色猶自陰沉,續道:“倘若高探微、獨孤玄的命仍不能消了父皇怒意,待朝政穩固后再行處置高家其他人,又有何不可?” 最末一句,算是稱了周靜帝的心意。 他將楊堅盯了片刻,才抬手道:“起身吧。跪著也不嫌累。” 楊堅依命而起。 旁邊段貴妃見他面色稍霽,這才柔聲道:“英娥,給你哥哥添茶。說了半天,嗓子該干了。”說罷又捧了茶杯送到周靜帝面前,“太上皇也是,都是至親父子,多少風浪過來了,還動不動就虎著臉,不肯耐心教導。皇上是誠心為太上皇考慮,拳拳孝心,臣妾都看得出來。” 她膝下無子,將樂安公主撫養長大,加之性情溫順,安分守己,周靜帝縱對發妻情深義重,待她也頗禮遇。 婉轉帶嗔的勸言將怒氣消去不少,周靜帝瞪了楊堅一眼,“就只會給朕添堵。” “兒臣愚魯,還需父皇多加教導。”楊堅帶出一絲笑意。 周靜帝也不再計較,“罷了,此事我再想想。” 楊堅拱手稱是。 于是添酒添茶,殿中恢復融融之樂。 南熏殿中,伽羅盤膝而坐,靜候楊堅歸來。 誰知暮色四合時,未等她動身,楊堅竟先來了。 宮廊兩側雖已點了燭,卻并不濟事。他身上還是赴宴時的皇上冠服,應當還未回寢處換衣裳,身后并無隨從,只踏著暮光大步走來。 伽羅忙迎上去行禮,晚風中聞見他身上的酒氣,不由詫異,“殿下?” 楊堅將她容貌衣衫打量,窈窕的身段襯著嫵媚面容,賞心悅目。她平常雖也裝扮,卻很少這般精心,更不會刻意點染眉目雙唇,增添風情。 著意的裝扮是無聲的示好,她笑意盈盈,意態柔美。 楊堅忽然覺得很愉快,微微一笑,道:“很好看,是過節的樣子。有茶嗎?” 茶當然是有的,伽羅忙請他入內。 他今日心緒不錯,伽羅盡量收斂敬懼,沖茶給他斟上,雙靨含笑,“殿下似乎喝了不少?” 楊堅笑而未答,目光在屋內逡巡。由窗臺至書架、桌案,最后停在硯臺筆架上。聽侍女回稟說伽羅打聽過鸞臺寺佛事的時間,近日又極認真的抄經書時,他頗感欣慰,而今瞧見那擺放整齊的筆墨硯臺,素來沉肅的神色愈見和緩。 伽羅燈邊俏立,拿了瓷杯給他添茶,“殿下在看什么?” “沒什么。伽羅——”楊堅頓了頓,又閉口不言。 伽羅含笑奉上茶杯,也未多問,返身在桌旁坐下。 “從宮里出來,想來此處坐坐。”楊堅覷向伽羅,燭光下但見美人如畫,比從前添了幾許嫵媚,叫人舍不得挪開眼。當日蕭琮說她“又香又軟,蝕骨銷魂”,楊堅后來明白那是蕭琮在搪塞。否則以伽羅這樣子,若當真被蕭琮欺負,哪會風輕云淡? 只是……又香又軟他早就知道,蝕骨銷魂呢? 身姿裊裊婷婷,纖腰盈盈如柳,漸漸鼓起的胸脯如春日蓓蕾綻放,入目婀娜。 他忽然,有些非分之想。 楊堅輕咳了聲,起身踱向書案,隨手翻起伽羅那本佛經,“你抄的?” “聽說文惠皇后的佛事將近,抄本經書,聊表心意。”伽羅隨他走過去,目光微垂,“當年的事我雖不知情,但獨孤家與殿下父子的恩怨由此而起,伽羅心知肚明。殿下寬宏大度,伽羅無以為報,唯有虔心抄誦經書——這是外祖母從前教我的。” 楊堅覷她一眼,翻著經書。 簪花小楷寫得整齊秀麗,看得出她很認真。獨孤玄狠毒jian詐,高探微隨波逐流,麻木逢迎,她長在獨孤、高兩府,卻還是玲瓏剔透,十分難得。 “隨我走走。”他說。 伽羅依言跟隨在后。 晚風薄涼,漸漸行至湖邊。臨水有亭,昏暗夜色下,迎風挑了數盞燈籠。亭中有石桌,擱著兩壇酒,再無他物。 戰青筆直的站在那里,待楊堅進了亭子,便拱手道:“殿下,酒已備好了。” 楊堅頷首,令他退下,隨手拆開酒封,就著酒壇喝了兩口。轉頭見伽羅還傻站在那里,便指了指另一壇酒,“嘗嘗?” “這個嗎?”伽羅瞧著酒壇,頗為驚訝。 今晚的楊堅很奇怪,從初見到的那一瞬,她就能感覺出來。從前他神情冷肅,雖寬宏大度地幫了她,卻總是威儀不可親近。今晚卻無端叫她來散步喝酒…… 難道是那卷經書的功勞? 伽羅猜疑不定,毫不猶豫的拆開酒封,捧起來喝了兩口。 不是預想中的辛辣,入口綿軟,甚至有清香撲鼻。她在淮南時也喝過酒,雖然量淺,卻也不懼酒味,喝了兩口放下,偷偷擦拭唇邊酒漬。這般喝法很不雅,若在淮南,舅母必定會責備。但伽羅卻覺得過癮,抬頭看向楊堅,便見他也正瞧她。 目光相觸,楊堅仿若無事的挪開,旋即坐在水邊喝酒。 伽羅猜不透他心思,未敢攪擾,就在旁邊陪著,偶爾喝兩口。 蒼穹濃如陳墨,唯有燈籠昏暗的光芒照亮方寸之地。極低的風里,楊堅忽然開口,“高家的事,你知道了?” “嗯。聽到她們議論,才知道外面的動靜。” 楊堅頷首,未再多說。 酒壇漸漸空了大半,伽羅醉意深濃。 酒壯人膽,這話是沒錯的。原先的顧慮敬畏皆被酒意沖走,伽羅決定開口,“其實在聽到虎陽關大敗,殿下和太上皇回京的消息時,外父親就料到了今日。外祖母說過,當年那些事都是造孽,終會自食惡果,只是沒想到來得這樣快。不過殿下,外祖母是無辜的,她從來不曾插手過這些。” “我知道。”楊堅頷首。 “殿下答應幫我搭救家父,這已是天大的恩情,我本不該貪心。”伽羅側身,蹲在楊堅跟前,“可外祖母悉心撫養,待我極好。除了家父,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她曾阻攔過外父親和舅父,但是沒用。殿下——她真的是無辜的。” 楊堅低頭,看到她裙衫曳地,月光下臉龐柔和,眼眸蒙了霧氣。 “我說過,恩怨皆有其主,我不會遷怒。” “可我還是害怕。”伽羅眼中霧氣漸聚,“殿下寬宏大量,恩怨分明。可是恨高家的豈止殿下?韓大人是王府舊臣,尚且那樣,更何況還有太上皇。外父親害死信王,那畢竟是殿下的兄長,太上皇的長子。殿下是否知道,太上皇打算如何處置外祖母?” 楊堅目光落在她臉上,聲音微微僵硬,“父皇沒說。” 伽羅酒后膽大,湊得更近些,扶在楊堅的膝頭,道:“倘若太上皇遷怒,殿下能否勸他明察——外父親和舅父的罪行我不敢擅自議論,可外祖母,她真的無辜。” 她趴在膝頭,雙眸如同小鹿,滿眼期盼。 楊堅歸來時本已薄醉,這壇酒下去,酒意更濃。 心如劍鋒,經歷淬煉磨礪后早已冷硬,卻還是抵不住她的眼神。 在外他是端貴威儀的建章宮皇上,于云中城談笑殺伐,于帝都朝堂號令百官,慣常的冷肅與霸道手段令不少朝臣敬畏歸心。在這里,他卻仿佛還是受挫被困的少年,貪戀淮南春光下那雙瀲滟明亮的眸子—— 那是淮南高家密布的陰云里透隙射出的陽光,于滿目陰冷黑暗中,讓他看到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