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戲
說到這里,伽羅把臉色一正,用低沉而極具有自信的聲音又說:“凡事有我!你回去告訴七爺,沉住氣,別打草驚蛇,那條‘蛇’,他可千萬碰不得。” 話里對醇王藐視得很,做meimei的覺得好無意味,正想辭出,宇文邕派了小太監金環來傳旨,召獨孤伽羅和醇王王妃去聽戲。 獨孤伽羅心里明白,這是沾了meimei的光,宇文邕的原意,不過優遇弟婦而兼姊妹的醇王王妃,不能不順便招呼伽羅一聲。本想賭氣告病,但又覺得何苦讓meimei心里起個疙瘩?所以想想還是去了。 “行宮”的戲臺有三處,最大的在勤政殿前的福壽園,遇到壽慶大典才用。一處在含仁殿后面,離宇文邕的寢宮極近。 還有一處在峰巒洲,峰巒洲三面臨水,一徑遙通,宜于盛夏居住,戲臺臨水而建,名為一片云,楊忠已經派人在修理,要趕在萬壽節前啟用。 經常使用的戲臺,是在含仁殿后那一處。等獨孤伽羅和醇王王妃到了那里,戲已開鑼,高踞寶座的宇文邕,正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戲臺上,此時不宜去分他的心,只盡自己的禮節,跪了安,獨孤伽羅在阿史那皇后身旁坐下。 醇王王妃不敢僭越,向阿史那皇后跪安以后,打算著退到后面去入座,卻讓阿史那皇后一把拉住了,指一指獨孤伽羅身旁的空位。 于是醇王王妃便和伽羅jiejie坐在一起。坐定了看臺上,唱的是昆腔,不如亂彈那么熱鬧,也不如亂彈那么易解,但正在演著戲的那腳色,醇王王妃卻在臺上看過他不止一次,是升平署的一個學生,名叫張多福,據說最得宇文邕的歡心。 這張多福此刻唱的不知是什么戲?只見他身穿水田衣,手執拂塵,想來扮的是個小尼姑。臉上淡掃蛾眉,薄敷胭脂,眉梢眼角,做出無限春心蕩漾的意思,當然是個不規矩的小尼姑。 宇文邕與獨孤伽羅都看得津津有味,阿史那皇后卻大不以為然,嘴里只不斷輕聲叨念看:“罪孽,罪孽!”而且常閉起眼來,只不過閉不多時,又舍不得不看,還是睜得大大地。 這一出完了,宇文邕放賞,張多福隨即到臺下謝恩。接下來又是一出昆腔:《夜奔》。扮林沖的那個學生,看上去才七八歲,一身簇新的行頭,扎束得極其英俊,隨著小鑼笛子,一面唱,一面做身段,干凈俐落,絲絲入扣。 阿史那皇后看得極高興,戲完了,吩咐“放賞”,宇文邕為湊阿史那皇后的趣,等他下臺謝恩時,特意叫小太監峰巒,領著他到阿史那皇后面前來磕頭。阿史那皇后摸著他的頭問了名字,特意又從荷包里掏出個小金錁子來賞他。 這兩出昆腔唱過,下面是由京城里特地傳來的,廣和成班的亂彈,第一出是老生黃春全的《飯店》。 黃春全是一條“云遮月”的嗓子,特別宜于唱這路蒼涼激越的戲,此刻御前奏技,更不敢有絲毫疏忽,撫今追昔,自敘身世,把個英雄末路的凄涼情狀,刻畫得入木三分。 扮店家的那個小花臉,自然也使出全副精神,只拿尖酸的言語,逼得秦叔寶走投無路。那副小人臉嘴,在獨孤伽羅看來,就是楊忠第二,所以看著覺得又痛快,又生氣,不住拉著醇王王妃的衣袖,小聲說道:“你看多勢利!” 等《飯店》唱完,暫停片刻,太監擺膳桌傳膳,這時宇文邕才得有工夫跟人說話。“宇文赟呢?”他問阿史那皇后。“他要跟了來,我怕他念書的心野了,不讓他來。而且,”阿史那皇后正一正臉色又說:“有些戲,可真不宜讓孩子來看!” 宇文邕知道伽羅是指張多福所唱的那出《思凡》而言。這出戲不是yin戲,推陳出新,另有妙解,正要為阿史那皇后講解其中的好處,只見御前大臣楊忠,領著內奏事處的官員,捧著黃匣,入殿而來,這是有軍報到了,宇文邕不能不先處理。 黃匣中一共七件軍報,其中一件是督辦浙江軍務的杭州將軍瑞昌和浙江巡撫王有齡會銜的飛奏:“浙東壽昌失守,嚴州、蘭溪吃緊。” 宇文邕最不能放心的就是浙江的軍務,由壽昌到紹興、杭州一水可通,關系尤其重大,進退機宜,必須立即有所指示,于是傳諭:“召見八柱國。” 好好的戲聽不成了,宇文邕大為掃興,他對瑞昌和王有齡的印象,原就不好,這時越發認定這兩個人辦事不力,所以在指授方略之后,把瑞昌和王有齡大罵一頓。因為過于激動,話也說得太多,以致氣喘頭昏,不能再去聽戲了。 到第二天精神略好,又續前一天未竟之歡。一早就傳諭,侍候午后開戲,升平署開了戲單來,宇文邕親筆點定,大鑼大鼓的武戲不要,枯燥嚴肅的唱工戲不要,一出《四海升平》,朱筆批示:“下次再傳”。 剩下的就都是生旦合演的風情戲,或者有小丑插科打諢的玩笑戲。這樣一連唱了好幾天,到得五月底,一片云的水座修好了,越發無日不唱,這一陣子宇文邕的心情極好,因為除了浙江以外,各地的軍務都頗有起色。 對洪楊的用兵,重心仍在安慶,李虎自祁門移駐東流,督飭李穆堅持不撤,洪楊悍將陳玉成以攻為救,佯戰湖北,用意在迫使李穆回師相救,便得解安慶之圍,幸好有胡林翼坐鎮,曾氏弟兄才無后顧之憂。 此外左宗棠為李虎幫辦軍務,極其得力,更為宇文邕所嘉許。而曾左胡的不負重任,迭建勛業,說來都是楊忠的推薦調護之功,因此,宇文邕對楊忠的寵信,亦復是有加無已。 當然,楊忠是要“感恩圖報”的,他決心要讓宇文邕好好過一個生日,第一不讓他煩心,宇文邕不愿與宇文直及那些喜進忠言的老臣見面。楊忠早就有了布置,由宇文邕親口傳諭八柱國,明發上諭,不必到行宮來叩賀萬壽。 但有執事的官員是例外。與慶典有關的執事官員,不過是禮部、鴻臚寺、光祿寺,以及內務府的司官,從五月中開始,他們就從京城里帶了大批工匠、物料,把“行宮”布置得花團錦簇,喜氣洋洋。 當然,還有京里的名伶,早就傳齊了到洛陽伺候,萬壽這一天,福壽園、一片云和含仁殿后三處戲臺,一起上演。宇文邕已有旨意,六月初九這一天:“里外叉著唱,要尋常軸子雜戲共十八刻”,加上照例應景的開鑼戲,半天都唱不完。 就這時候,欽天監也來湊興,專折奏報,八月初一日,“日月合璧,五星聯珠“,同時繪圖呈覽。這是罕見的祥瑞,看來宇文邕快要傳《四海升平》這出戲了。 不過,宇文邕到底還不是腦筋糊涂,見識淺薄,會陶醉于天象巧合上的昏庸之主,遇到這種情況,尊重家法,先查成例。查出嘉慶四年四月初一,也有此“日月合璧,五星聯珠”的祥瑞。 當時宇文邕有一道上諭,說川陜戰事未平,不敢侈言符應,只望早日平定,黎民復業,鋪陳祥瑞,近于驕泰,深為不取,此事“不必宣付史館,用昭以實不以文之至意”。 宇文邕覺得他祖父所說的這番話極好,命軍機傳諭內閣,就照這番意思“明發”,曉諭臣民。但天上的星象“以實不以文”,人間的繁華卻是以文不以實,萬壽的慶典,并不因“東南賊匪,未克殄除”而減少了繁文縟節。 行宮內外,特別是內務府的官員,慶壽的情緒跟那幾天的天氣一樣地熱烈。六月初八暖壽,在福壽園賜食,是晚宴。六月初九萬壽正日,宇文邕一早起身,先到供奉了先祖的太極殿行禮,然后臨御含仁殿受賀。 內設了鹵簿請駕,丹陛大樂,皇子和王爺各按品級序列,在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鳴贊之下,雍容肅穆的“慶平”樂章之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慶賀大禮。午時賜宴,仍舊在福壽園。 宇文邕升座、賜茶、進膳、賜酒,不斷地奏樂、不斷地磕頭,等這些儀注完畢,個個汗流浹背,委頓不堪,最好回到私寓,解衣磅礴,好好涼快一下。 無奈這是辦不到的事,賜宴以后,賜入座聽戲,回頭還有賜食、賜文綺珍玩,許多的榮寵,不能走也舍不得走。群臣如此,宇文邕當然更難支持。 宇文邕素性畏熱,一回到寢宮,脫得只剩一身綢小褂褲,一面大啖冰鎮的水果,一面由四個小太監替他打扇,等積汗一收,又要了新汲的井水來抹身。 這樣自然是痛快,但冷熱相激,卻非他的虛極了的身子所受得了的,頓時覺得鼻塞頭昏,胸頭有股說不出的煩悶。 但是,他不肯把自己的不舒服說出來,有許多原因使得他不能說,大喜的日子召御醫,不獨太掃興,更怕引起不小的驚疑揣測,所關匪細。而且他也不甘于這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日子在病中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