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頁
師弟的裝死能以不變應萬變,無論是隱怒、不滿、窘迫、緊張、羞澀,只要板起一張嚴肅又不好惹的臉,就沒人能看得穿他的真實心情。 當然,不包括穆清嘉。 這種性格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穆清嘉卻覺得,此時的師弟像只賭氣的貓,可親可愛的緊,稍一琢磨,便能從中品出百種趣味來。 他心中偷樂,抻了懶腰,緩緩下榻。然后趿了木屐,翹腿在霍唯附近的木椅上落座,雙手捧臉,睜眼看他。 就這么一動不動地盯了半個鐘頭,他眼睜睜地看到師弟的丹田越煮越沸,直到最后,霍唯終于按捺不住,兇惡地吐出一個字:“說。” 穆清嘉溫和地笑著道:“昨日之我非今日之我,五十年前師兄做的糊涂事,如今一忘皆空,總不能強算在現在的我頭上。師弟,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強詞奪理。”霍唯嗤道。 “不對么?”穆清嘉擺出為難的神色,伸出手指例數師弟的黑歷史,“阿唯七歲時在山頭跌了一跤,掉了金豆豆;晚上對月想家,偷鉆師兄被窩,又掉了金豆豆……” 霍唯忍無可忍道:“閉嘴。” “就是么。”穆清嘉笑道,“做人總要健忘、咳,總要寬宏大量些才好。誰沒有少不更事的時候呢。” “及冠七年,可稱不上‘少’。”霍唯帶著怒意地注視著他,“我只想知道,你為何要瞞我。” “記不清了。”穆清嘉雙手交叉放在腦后,向后靠去,“不過大抵——是無顏以偃師的身份面對師門罷。” 他雖記不清往事,有一點卻是很確定的,那就是當時的臨皋派絕不會允許他搞那些分魂附靈的玩意。 師尊性情恃才傲物,對門下四名弟子極為嚴苛,穆清嘉本就劍意不精,常常為師尊所叱罵,又怎敢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用些旁門左道? 而他的師弟妹三人則個個劍法卓絕,霍唯雖有廢靈根壓制,卻如同一柄沉于淤泥之下的寶劍,只待浣去淤泥,便可鋒芒畢露,一鳴驚人。 與他相比,自己簡直是爛泥扶不上墻,連一把鈍劍都算不上。 至于為何隱瞞師弟,想必也是他內心深藏的……某種自卑罷。 “而且——”穆清嘉又淡然地補上一句,“附靈之法本就是欺瞞天道的歪門邪道,也沒什么好提及的。” 他眉宇間帶了些不自知的落寞,霍唯將之看在眼里,忽道:“你以為,我會因此看不起你?” 穆清嘉微頓,只猶豫一瞬,霍唯便沉了臉色,起身振袖道:“你若真那般想我,你我二人就沒什么可談的了。” 言罷便頭也不回地出了客房。 “……阿唯!” 穆清嘉連忙起身跟上去,然而霍唯健步如飛,他總也追不上師弟的步伐。兩人相繼穿過走廊,踏上通往底層的臺階,穆清嘉心里發急,忽腳底一空,眼見著便要失足滾落。 然后他落在一個寬闊的胸膛里。 “怎么連走路都這般不上心!”霍唯怒喝道。 穆清嘉反而笑瞇瞇地環住他的腰:“抓住你了。” 霍唯這才知有詐,無語一陣,低罵道:“小孩子心性。” “阿唯。”穆清嘉站在高一層的臺階上,捧住他的臉,“我隱瞞你,絕不會是因為不信你。” “做了臨皋派大師兄那么些年,我劍術平平,劍意殘缺,山里被罰得最多的就是我。”他淺笑道,“但我知道,阿唯一直尊我重我,從未將師兄輕看一分。” “我信你不會輕看我。”穆清嘉認真道,“——但我不信自己。” 所以,他只當那用劍的平庸師兄是穆清嘉,而分魂附靈的,則是與臨皋派毫無瓜葛的偃師。 “愚不可及。”霍唯罵道。 穆清嘉一怔。 “不是么。只有蠢貨才自欺欺人。”霍唯微微抬頭注視著他,“不管你如何隱藏,如何欺騙我,如何欺騙你自己——都改變不了你劍術平庸,只會些附靈之法,才能勉強與人一戰。” 穆清嘉訕訕笑道:“阿唯,罵得輕些,師兄還是要點臉的……” 他話還未說完,便再次被鎖進一個燙熱的懷抱中。 “但無論你多愚蠢,都對我毫無意義。”霍唯沙啞道,“驚才絕艷的偃師也好,平平無奇的劍修也罷。對于我來說,你都是你。” “你是什么,我都不會在意。”他鄭重道,“所以,沒必要否認自己,清嘉。” 穆清嘉埋在他懷中,感受著那嗓音從胸腔嗡然傳到他耳中,有種耳尖發熱的錯覺。 “阿唯還真是高傲。”他笑道,“怎么,你的承認那么高貴,師兄的存在只需要得到你的承認就好了?” “我……”霍唯聞言微愣,笨口拙舌地解釋,“不是,我是說,至少你不必隱瞞我。” 穆清嘉見他窘迫得可愛,忍不住揉揉他的發頂,笑道:“我懂的。謝謝你這樣想,阿唯。只是我或許還需要更多時間來說服我自己,給我些時間,嗯?” 他轉念莞爾一笑道:“不過,我好久沒聽到你這般親昵地稱呼我了。不像是對師兄的尊稱,倒像是……” 一記直拳打得霍唯措手不及,他的耳尖薄而通紅,不知所措地啟唇。 “我……” 只聽樓下“啪嚓”一聲脆響,霍唯一驚之下額發都豎了起來。他沒能控制住體內的火焰,腦后“騰”地冒出一朵金色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