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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歲愿嘆口氣,將熟宣展開,“我倒是羨慕程大人,找了個這么機靈的侍衛。” 趙玦是算準了,只要這熟宣落在他手里,他必然會看。而佑安若聰慧些,就不會將此事讓他知曉,一旦知曉,他也必然會看。 佑安又是一愣,耷拉著腦袋,“大人嫌我愚笨,我也……沒想到一張廢紙還能有彎彎繞繞的……” 皺皺巴巴的熟宣之上,祈禱文字字氣勢磅礴。 ——我欲興山河,安九州,萬國征盡,四海皆來朝歌。 恍惚之間,仿佛可見山闕間,朔風吹旌旗,狼煙四起沙海流旋間,將軍提玉龍,背負長河落日,仗劍守大好河山。 你不惜命的回京究竟是什么目的?你強求那枚銘牌又是何目的? 顏歲愿從前疑惑難解的問題,遽然之間,有所釋懷。三個春秋年歲,如電抹過,他眼前的暗夜閃爍白芒,將寂寂懸河照亮。 佑安在昏昏光映下,見大人無聲放笑,竟笑彎了腰。他瞪著眼,瞠目欲裂眼珠欲出,覺得自己被雷劈電打了! 他們家大人,得有十年未開快笑過。十年如一日的板著臉如春日破冰,笑意熱烈熔人,若永夜一輪炎日。 十年未得見的天日,不曾耀目的天光,因為一張廢宣便重現人間。佑安不忍淚目,抬著手暗自擦眼眶,狠勁得搓紅肌膚。 “佑安,你也看看。”顏歲愿將廢宣遞過去,斂去笑意。 佑安不通曉文意,但卻能知曉最后一句——四海皆來朝歌。這句他曾在安帝登基時聽過,皇帝立龍尾道巔峰,宣聲回蕩,辭意恢弘。 “程、程、程大人他要造反嗎?!”佑安滿面驚詫,“這可是皇帝才能說的話!” 顏歲愿唇角彎揚,眸澗星河萬丈光芒,眼尾如弦月弧角,泛漾的笑意曇花一現。他道:“是啊,是為天子方敢言之。” “大人!”佑安不懂顏歲愿的神情,“您不生氣嗎?!這可是逆賊,比您過去斬的那些貪官污吏,還要賊膽包天!程大人不僅心黑,還心野!” 顏歲愿彎揚的唇角雖然輕些,但笑意卻更濃蘊,道:“至少知曉了他的目的,倒也不是很憤怒。” “啊?!”佑安搔首抓耳,“大人,這好像不是您正直如弦的作風……” 橘紅火光隨風星落,將玉色容顏鍍一層綺麗,正本清源的公子似也染上輕狂放縱。這一瞬,佑安仿佛從大人身邊見程大人身影。 他晃晃頭,眨眨眼,覺得這是天大幻覺。再望去時,大人已然靜如寒潭。 軒欄望凌霄,層疊云片,月光如練,萬家炊煙,河川漁焰。萬古一如的夜空,聲碎玉璧,“佑安……我原以為,這世上有些人能引以為知己,有些人能引以為紅顏,有些人能引以為宿敵。現在才發現,有些人,是另一個更好的自己。” 佑安只能見大人背影,目光發直,大人的身影分明如此孤寂。他卻看不見往日的沉淀,衣袍鍍上光影,讓大人不在煢煢孑立。 “行囊收拾好了么?”顏歲愿未轉身,“明日下兗州,你可以不跟著。” 佑安當即回神,脫口而出:“我是打小就跟著大人,怎么不能跟著大人同去呢!大人放心,行囊和我都準備好了!” 顏歲愿應聲,回身莞爾,“下去吧。” “是,大人。” 主仆二人沿階梯而下,身后滿京煙火。 元宵夜,顏府來位客人——程藏之。 顏歲愿一聽聞有客來,便猜到是他。 程藏之倚在座上,手里端著碗勺,勺間是一顆淺紫色的湯圓。 一見顏歲愿來到,程藏之將要入口的湯圓移到顏歲愿面前,“元宵節了,吃個吧,別老是拒絕我,不然你沒上癮,我都要習慣成自然了。” “……”顏歲愿沉默著,定睛看他,緩緩道:“程大人自己吃吧,我有陰影。” 程藏之手腕一僵,“什么陰影?” 顏歲愿如實說,“之前用程大人一碗甜湯,吃了虧。金州為讓程大人讓金,也吃了虧。上次吃程大人一顆荔枝,險些把脖子獻上。本官命薄,無福消受程大人的美意。” “……”程藏之一噎,而后理所當然道:“虧這種東西,吃著吃著就習慣了,而且還能成為福氣。”他擱下瓷稍,拍拍胸脯,“不是我說,在這點上,歲愿你斷要向我學習,你看你拒絕我無數次,我仍舊雖千萬人吾往矣。” 顏歲愿溫文爾雅笑著,“程大人之顏,厚至七尺,非常人能攀比,本官自知資質欠缺,不敢向學。” 程藏之亦然笑著,“顏尚書過譽。” 顏歲愿不再與其插諢打科,“程大人,夜深了,請回罷。本官不便送客。” “……”這就下逐客令,程藏之不樂意道:“歲愿,我走不了,明日出發兗州,程門已經打烊了。我現在無處可去。” “……”顏歲愿神情沉如夜水,“程門是客棧逆旅嗎?還有打烊的時候,程大人,你覺得本官會信嗎。” “會信。”程藏之已然賴回顏府的椅座上,一副我就是不走了。 “那程大人就在待著吧。”顏歲愿絲毫不松動,轉身帶著佑安離去,回房路上交代佑安:“讓府中的人徹夜警惕,不要讓程大人隨意亂走。” 佑安一愣,“程大人是來找什么的嗎?” “這個,我尚不清楚。”顏歲愿垂著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