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安跪在顧越之前，笑意決絕，眸含熱淚：“臣……臣替顧舍人彈……”

    第96章 龍池

    “陛下且容臣詳稟。臣在清貧時(shí)，與顧舍人有患難之情，后來共赴塞北，同游中原，不敢說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亦算得相識相知，自及第以來，顧舍人每每向臣求教曲藝，本是日有進(jìn)益，難料忽于軍營染疾，二三指廢，如此，實(shí)在難以再成琵琶曲，臣知實(shí)情，不忍直言相告，屢屢勸慰也無濟(jì)于事，遂暗自曾立下誓言，顧舍人每成一曲，臣便替他彈一曲，今日，臣之所以唐突如此，便是此因?！?/br>
    “莫諳這是何故？”李隆基說道，“朕也無意勉強(qiáng)，并非要顧舍人彈得比你好?！?/br>
    蘇安如鯁在喉，沒敢側(cè)臉看李林甫，只把目光挪向惠妃，再也說不出來好話。

    曲子若彩，則玩物喪志，若不彩，則欺君罔上，兩相逼仄，竟無生路可走。

    “陛下。”正是此刻，顧越無視地繞過蘇安，三兩步近前說道，“臣不敢欺君，今日誠心備了一樣樂器，雖不能比蘇供奉的琵琶，但，同樣能獨(dú)奏《龍池樂》?！?/br>
    李隆基道好。

    顧越面含春風(fēng)，從腰間解出一個(gè)精致袖袋，抽絲剝繭，取出了自己帶的樂器。

    一個(gè)排簫，漆面雖略有些磨損，在殿堂燈火照耀下，卻依然能清晰看見雕刻牡丹的紋案。列位王公大臣竊竊私語：“奇了?！崩盍指Σ[了瞇眼，沒有說話。

    在眾人殷切的目光之中，顧越?jīng)]有停頓，把排簫橫在唇邊，右手二三指按壓的孔位全被巧妙地避開，如此，竟然惟妙惟肖，吹出了一幕熱鬧的百鳥棲龍池。

    曲調(diào)歡快，惹得幾位小皇女連連指點(diǎn)，舞姬也作百靈之舞，陪襯在其身邊。

    “這，加進(jìn)幾段《百鳥音》，簡單而取巧?！辈粌H簾前的諸位妃嬪，就連方才遞送樂器的伶人，聽至七疊模仿黃鶯時(shí)，也忍不住感嘆，“真是新意十足。”

    “十八……”蘇安一直跪在地上，手指跟著曲調(diào)節(jié)奏在動，忘了挪開身位。

    突然，一聲喝止傳來。

    李隆基眸中霧靄盡散，看了一眼玉磬架前站的人，止住顧越，問道：“朕且問你，此排簫從何處得來？”顧越道：“回陛下，是太樂令李升平贈予臣的。”

    高馮眉間微蹙，悄聲對小太監(jiān)吩咐道：“傳李太樂。”李隆基斷道：“不必?！?/br>
    “排簫悲傷凄愴，吹不成《龍池》與《百鳥》，顧舍人獻(xiàn)曲，難道連這都不知？”“臣，知罪?！薄翱桑粋€(gè)執(zhí)掌文樞之人，不會吹排簫而已，何罪之有？”

    此刻，蘇安的眼底，見李林甫的烏皮靴退卻一寸，連同襲絳紗袍子晃了一晃。

    “如今關(guān)中諸倉充裕，說到紫微宮的麥苗，真不知何年何月去收割。”李隆基看著惠妃，良久，又看向諸位皇子，語氣變得緩和，說道，“顧舍人的提醒很及時(shí)，從今日起，在朝中設(shè)五品稼芟使，歲報(bào)年成，薦宗廟，就由顧舍人辦此事。”

    “臣顧越，領(lǐng)旨?！?/br>
    李林甫追問：“陛下，什么職……”李隆基道：“朕有些乏，此事不必再議。”

    當(dāng)此，干戈匿跡，玉帛獻(xiàn)瑞。

    誰都不知道排簫究竟為何物，只嘆道，新舍人不器，不僅用短短四句詩詞俘獲了圣人的欣賞，還借梟首妒恨之語，為自己博得稼芟使的屏障，著實(shí)有計(jì)量。

    惠妃拈花微笑，不再多問，回過神與杏生、高馮安排起龍池的玉雕?；鸸馓S，香煙彌漫，隔著御前的階梯，裴延側(cè)身望了裴耀卿一眼，仔細(xì)地收起笏板。

    唯蘇安的手緊揪紅毯，任身后寬大而艷麗的衣擺被幾人踩踏而過。他的耳邊盡是閑言碎語，自己也正默念著那稼芟使三個(gè)字，突然，一個(gè)聲音從身后傳來。

    “起來，別跪了?！鳖櫾椒銎鹛K安，“方才為何做那等蠢事？嚇得我不輕。”

    蘇安的手心濕滑，脫開道：“那排簫，可是李大人留給你的護(hù)命之物?！鳖櫾降溃骸耙膊豢上?，但凡護(hù)命之物，若真等到臨危才用，就不頂事了?！碧K安抬眸道：“你又是何時(shí)學(xué)的氣息？”顧越笑著，眼睛清澈明亮：“蘇供奉教的好?！?/br>
    一聲聲金石合鳴響起，寒食度清明的宮宴接近尾聲，御駕歸寢之后，王公大臣一團(tuán)和氣，嚶嚶嗡嗡，禮讓而退。蘇安沒有再纏著顧越刨根問底，只隨著樂陣離去。直到路過曲橋，他回望那座巍峨殿宇，才發(fā)覺身上已被汗水濕透。

    大明宮，太液湖，含涼殿，梨園……今夜，劍下為曲，終于得以同歌共舞……

    他自然清楚明白，將來，顧越還要在此笑吞刀劍，酣飲死生，只是，他再也看不見了。無論是八人的霓裳，還是六百人的霓裳，無論他蘇莫諳認(rèn)不認(rèn)同，新華，總會替代舊物。他去意已決，無怨也無悔，畢竟，他也還有未完成的曲譜。

    “青，你來一下，有話與你交代，我離開之后，得麻煩你多記宮中的新調(diào)和新曲，與我分享，另，安邑有書坊現(xiàn)在可以印半字和減字，若你需要，也可找我?！?/br>
    寒食度清明，四日已過，人們各自忙起各自的事務(wù)，宮伶?zhèn)兎吹褂智彘e下來。

    蘇安回宜春北苑，一邊給十幾位侍奉過自己的仆從發(fā)賞錢，一邊把雷海青叫在身邊：“你看什么都透徹，我卻最放心不下，將來若有不順心，可千萬別用強(qiáng)?！?/br>
    雷海青道：“知道?！碧K安看著他：“你得替梅妃娘娘想?！崩缀Ｇ帱c(diǎn)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