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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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不信在你,做不做在我。 許康軼站起身來,模糊的看著花折一身單薄瑟縮的秋衣,面上有菜色,覺得說一句抱歉愧疚之類的太輕,無聲的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花折情深似海,眷愛如佛,完全不求回報的撲在了他這個薄情糊涂的人身上,他覺得結草銜環也難報一二了。 沒有花折的時候,他無怒無歡,不為難;有了花折的以后,他大喜大悲,常猶豫。 他何德何能,有人對他如此愛重?如果不是真相浮出水面,他可能不會信世上有這么無我的感情。 他身邊過于血雨腥風,離開他確實是最好的選擇;有陽光大道,何必選擇獨木橋? 一時間心中千種念頭閃過,將身上的大氅解下來披在了花折身上,按了按花折的肩膀:“銘卓,你…剛才已經死過一次了,前塵往事就忘了吧,外面天高海闊,珍重。” 花折萬念俱灰,他當年孑然一身跟著許康軼進了澤親王府,而今要走,也不想帶走一件大氅,可看許康軼也是病入膏肓,終不想再解下大氅引他多些情緒。 他本能的后退一步,雙膝跪下,聲音里再沒有了往日的歡躍:“殿下,無論我曾經是什么身份,終究是我舍棄的;您護了我多年,和我主仆一場,多年來我一事無成,臨走給您磕頭認個錯吧。” 許康軼側跨了一步,背過身去,不敢再看他,沖門口無聲緩緩手背向外擺了擺手,示意他快走。 花折任由余情拉著他的胳膊把他攙起來,把他帶出了王府。 ****** 余家家大業大,余家老二多年在京城苦心經營、深耕細作,在京城產業商戶無數,絕大多數為求低調,俱是隱名的。 比如說現在下榻的這座宅子,是前朝王孫公子們的家業,鬧中取靜,居住環境極好。 余情安置下花折,陪他說了一會話,看他神色黯然,知道他是想單獨呆一會,夜色已深便不再打擾,吩咐下人細細看顧,她起身去了側院書房。 門簾掀起,一名男子坐在桌旁品茶在地圖上寫寫畫畫。 仔細看去,竟然是西北郎凌安之,聽到余情進來腳步輕快,也不抬頭,朗笑道:“怎么,接到夏吾的王子了?” 余情腳步一頓,繼而坐在桌旁去按凌安之高挺的鼻梁,大為驚奇:“花折身份只有我和梅絳雪知曉,這么多年從來不敢透漏任何風聲出去。這你也猜得到,你怎么知道花折是夏吾的王子?” 凌安之賣關子的側首一笑,抬手捏住余情的下巴,“你今晚任由夫君所為,我就告訴你。” 余情當即坐直了身子,腦袋往后仰了仰:“你這個酒色之徒,我可不像你不用出門,明天好多事要做,沒門。” 凌安之身體素質極佳,平時精力全用在戰場上,可最近沒有戰事,他注意力轉移,恨不得和余情合二為一,昨晚花樣繁多的曲意侍奉,惹得余情輾轉求饒,四更天過半才睡下,今天日上三竿了還起不來,差點被付商堵在房中看出端倪。 所以今日起床后就痛定思痛,今晚要守身如玉,絕不再被西北侯聲色迷惑。 這半年凌安之和余情情意綿綿,往來信函心意不斷,每個把月便有一個人不辭辛苦的跑一遭。凌安之本來前幾天到太原軍中,一為檢查太原軍整編訓練后的效果,二為探望余情,卻不料余情有生意上的事進了京城。 他心里有點小失望空蕩蕩的,想了想干脆把手頭事情利落的整理完,之后偷偷進了京,也是昨天剛到。 凌安之將余情摟過來蜻蜓點水的吻了幾下:“情兒,以前不是挺愿意占三哥便宜的嗎?” 余情手里一堆事扔著:“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凌安之沖她忽閃著濃密的眼睫毛裝可憐:“果然天下的壞女人全是一樣的,得到了就不珍惜。” 余情哭笑不得,這大帥怎么這樣:“…” 這位用碧波蕩漾的眼睛霧蒙蒙的看著她,似有祈求之意:“我下廚給你做飯換還不行嗎?” 余情堪堪繃著臉:“女子以瘦為美,我才不饞。” 凌安之拉起余情的袖子,輕輕搖了幾下犯賤:“夫君自西北來,情兒還是以身飼狼吧?” 余情本來對他從來說不出一個不字,不過近日糟心的事情太多,想到許康軼病重,花折也遭遇了變故,不由得笑不出來了:“三哥,花折的身份只有我和梅絳雪知曉,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凌安之怏怏然的住了手,用手指摩挲著下巴,不再耍賴吊胃口:“今年春季,安西軍追擊突厥,為求近路冒雪偷越夏吾國境,被夏吾都督勒朵顏帶重兵發現,本來劍拔弩張,馬上開戰,可是花折卻三言兩語就退了兵,我常年打仗,對陣前的事情最敏感,當時便覺得奇怪。” “那日聽花折說他與勒朵顏相識多年,你想一想,花折和我同齡,怎么能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子相識多年呢,何況勒朵顏是夏吾國的公主,身份貴重,更不可能隨意結交。” “再加上花折天人之姿,世所罕見,而勒朵顏氣質長相竟然不遜于花折,這么兩個謫仙下凡還能互相認識,應該不是巧合,安西軍和夏吾打交道的時候多一些,軍中消息又最靈通,我便處處留心。” “后來埋了十來年的斥候舌頭打聽出來了數年前夏吾國的宮廷秘事,夏吾國國王死后,一直是國王的母親,也就是女王當政;多年前夏吾國內曾經政變,長公主作為政治平衡的權宜之計被犧牲掉了,唯一的王子勒多外逃不知所蹤,夏吾擔心繼承人外逃影響政治穩定沒敢聲張,說他去游歷各國了,這么多年女王都在不動聲色的四處找他。” 凌安之最后注視著余情總結:“花折舉手投足間的做派雖然經常掩飾,但是依舊貴不可言,而且那個精致講究的程度,簡直超過許康軼和北疆軍閥。這些情況一匹配,花折是誰,不是相當明顯嗎?” 余情嘆為觀止,嘖嘖稱奇道:“三哥,你…怪不得你年紀輕輕能打這么多場硬仗勝仗,心思卻比針鼻還細。” 凌安之不以為意,他場場戰事俱是在心中千回百轉,模擬碰撞個成百上千次才付諸實踐,早習慣了凡事琢磨揣測: “這個事也是我猜的,不能十拿九穩,我也沒想到許康軼能這么糊涂;可花折就算是想推波助瀾,動作未免也太大了一些,里通外國,簡直是作死。” 余情拉過凌安之一只手反復摩挲他指間的薄繭:“所以說也不能全怪小哥哥,畢竟他姓許,大楚江山比他的命還重要;還有一個澤親王視花折為禍害,已經抓到了花折的把柄和證據;小哥哥一直以來對花折也是信任有加,想必抉擇的時候也心痛難忍吧。” 余情有些奇怪:“三哥,花折布下這么大的一個局,只是吃了情報渠道的虧,怎么覺得你對他從來睜一只眼睛閉一只眼的?” 凌安之笑:“我從來對他兩只眼睛全睜著,何來閉一只眼睛之說?” 余情扣他手心上的繭子,凌安之的骨節冷硬奇長,五指伸展力度萬鈞,余情想到這雙手撥動的風云,總覺得玩不夠似的:“如果落到你手里會怎么做?” 凌安之眼波一轉:“若是別人,當場格殺勿論;不過是花折的話,還是要想一想,其一,花折現在是唯一能給許康軼治病的人,殺了他不是要連累翼王嗎?澤親王只是不知道許康軼重病的事,如果知曉,也會留花折三寸氣在。” “其二,花折之于許康軼,相當于凌霄之于我,無論凌霄法犯哪條,我是絕對不會去殺凌霄的,這么看來,花折要是落在我手里,我還是會把他交給許康軼自己處置去。” 余情玩著掰他的手指頭:“交給了小哥哥還說自己不是閉著一只眼?” 凌安之凡事深思熟慮,從未感情用事或者拎不清,一切皆可控制他才會當沒看到,只要偏離了方向他自然會有動作: “這些年凌霄一直用安西軍的渠道盯著他,如果不對勁,凌霄早就有反應了,可我看凌霄和他私交甚篤,應該花折沒有什么太出格的行為;再說了,就算在京城翻天覆地,也是御林軍和京兆尹的事,我西北侯如果插手,豈不是越俎代庖嗎?” “這次,花折是吃了情報的虧,這么重要的事都能栽到澤親王手中,證明他在這方面不夠強大,連最重要的軍報渠道都不夠強大,只能說明這個事情是臨時起意冒險出手,對軍方的了解遠遠不夠,根本就不是安西軍和北疆軍的對手。” 第139章 京城風雪 凌安之覺得花折用情純粹, 世所罕見:“再怎么是夏吾的王子,可也是逃難的王子,這次想要在京城鬧事,應該也是盡了全力了, 物離鄉貴、人離鄉賤,花折確實和常人追求不同, 不要江山要美男, 純粹。” 他貼著牙縫吸了口氣,又開始仔細琢磨著跑偏:“情兒,你說這個花折,那么多出水芙蓉的大姑娘他不找, 偏喜歡個男人, 公驢找到個母馬,還能生個騾子, 可你說兩個公野雞湊在一起, 這還不就剩下掐架了嗎?” 凌安之沉浸在自己的思維里:“哎,這打鬧放火弄得昏天黑地煙火流星的, 不會鬧到最后真忘了自己是公是母吧?” 余情聽著太刺耳,皺了皺小鼻子:“這…什么話嘛?花折性格多好,怎么可能總是和小哥哥掐架?” 說完了這一句,余情覺得自己也被帶跑偏了:“我是說花折是天下第一等明白人,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再說人各有志,這有什么奇怪的,世間有一種人, 本來就是從不會退而求其次的。” 凌安之確實覺得不能置喙別人的選擇,把跑偏的思想拉了回來,伸長指笑著撫摸余情的臉頰,開始又一本正經著說人話:“情兒,你小哥哥對你那么重要,花折是現在唯一能給他看病的人,你怎么把花折帶出來了呢?” 余情輕咬櫻唇:“花折這次大受打擊,勉強留在小哥哥身邊的話,心中的芥蒂終究過不去,還不如帶走了出去散散心;再者也是讓小哥哥冷靜一下。” 余情看凌安之依舊皺著眉,燦然一笑:“三哥是不是在想許康軼的病癥怎么辦?你放心吧,花折不會離開太久的,你想想除了花折能給小哥哥醫治之外,別無其他選擇,他是唯一一個;像小哥哥不能眼睜睜的看著花折去死一樣,花折也不會看著翼王走上死路,他不會不管那個病秧子的。” 凌安之變撫摸她的臉頰為捏了捏:“聽小魔魚兒分析的頭頭是道,你倒是挺了解男人?” 余情拉長唇線嬌媚一笑:“才沒有,西北侯這個多面男人的心思,我有時候還是百思不得其解的。” 凌安之也不再cao心別人的事,長夜漫漫,摟著余情輕輕說了一句“歲月久長慢慢猜,猜到就全是你的,”低頭纏綿的吻了下去。 余情這次來京城委實一大堆事要處理,而且想盡快把事情出手,后天好和凌安之一起啟程,她被吻的頭暈目眩,趁著換氣的擋推開了凌安之:“三哥,我好多事情要做,再做不完也要出去自請家法了,你今天饒了我吧。” 凌安之私自進京,雖然京城除了父親兄長沒什么人認識他,但為求謹慎也不想出去亂逛,他又閑不住,看天色已晚專門在屋里纏著余情,繼續涎皮賴臉的親余情的臉頰耳朵:“別急著告饒,一會再求饒也來得及。” 余情和他在一起之前看大帥威儀無比,沒想到凌安之還有急色猴似的這一面,實在有些吃不消,盡力招架也躲避不開:“祖宗,你先前那個妾,不是就這么被你夜夜笙歌纏死的吧?” 看來流言并未止于智者,凌安之覺得一盆冷水從頭潑到腳,再大的欲望也被攆到爪哇國去了,他伸拇指食指掐了掐額頭,一時倍感無奈。 ——真掃興啊。 余情也覺得自己話說的重了些,她確實對凌安之身邊唯一有過些名分的女子非常好奇,但沒來由拿過去那些事拈酸吃醋做什么,一時有些想緩和下氣氛,伸手柔柔的去環凌安之的脖子,“三哥…” 凌安之好像不買賬,躲開身子往太師椅后背上一靠,二郎腿高高翹起,雙手抱著后腦勺戲謔的看著她。 余情環了個空,擠出個燦笑解釋道:“我就是想早點把手里事情處理完…再…” 凌安之好似想起來什么似的,轉身拉過屋里的梳妝鏡,單手摸著自己的臉開始左照右照。 余情看他有些莫名其妙:“三哥,你照什么呢?” 凌安之冷哼了一聲:“我看看自己是不是這么快就色衰愛弛了?” 余情哭笑不得,急的一跺腳:“三哥,你個大男人,小氣起來倒是須眉不讓巾幗,我只想早點處理完,好…好趕得上后天和你一起回甘州嘛。” 凌安之也是猜她這么回事,摟過來香了一口,不再搞破壞,順手擺上了棋盤,自己和自己開始黑白兩子的對弈。 一晃兩個時辰過去了,天也快亮了,余情整理類目,覺得脖子酸痛,不自覺的拎著筆抬起了頭,卻看到凌安之正坐直了身子認真看她寫寫畫畫的字跡。 余情調皮的用毛筆在凌安之眉心上點了一下,點出一個大大的黑點,搞得凌安之看起來像三只眼的二郎神:“三哥,你在看什么?” 凌安之看她忙的差不多了,把她手中的筆輕輕抽了出去:“看看我的小黃魚兒是怎么做生意的。” 余情賊兮兮的問道:“你一個開疆辟土的大元帥,看做生意作什么?” 凌安之擰著眉心,用兩支長指隨意拎著紙張,亂翻著這些細目,確實覺得有些眼花:“過幾年不打仗了,烽火臺建好后,我也就沒什么頂要緊的事做了,總不能無所事事飽食終日,和你學點做生意總是好的,也能陪著你四處跑一跑,免得到時候娘子出去賺錢了,留西北郎在家里守空房。” ——比如這次,他要是不私自進京,就是在太原撲了個空。 余情一看他的表情動作,覺得好像不是一個合格的學生:“三哥,那我考考你有沒有做生意的天賦,你說生意人最怕什么?” 還真把凌安之難住了,做生意貌似怕的東西多了,怕政令朝令夕改、怕碰到刁民、怕合作伙伴不誠信,不一而足:“最怕的?怕窮吧?怕沒錢。” 他一伸手從棋盤上捏起一個黑色棋子:“我覺得人生如同棋局,落子便要無悔,所以功夫還是要下在落子之前。世間最難的事,有一件便是把別人的錢從兜里掏出來,生意不好做吧?” 余情晃了晃腦袋,能把生意做好的商人太多了,可能打大勝仗的大帥太少了,術業有專攻:“依我看窮不可怕,最怕的是不會變通,窮了便要求變,只要還沒有山窮水盡到死,就一定有存活下來的辦法,三哥,記住,變通才可以久大。” 凌安之看她這一本正經的小樣忍俊不禁,雙手加力把余情抱到了自己腿上,伸長指撫摸著余情的柳葉眉:“情兒,你這眉毛還挺濃的,快趕上我了。” 余情看著凌安之的眉如墨染,俏皮的挑挑眉梢:“怎么可能趕得上三哥呢?不過快半個月沒認真修理過來。” 凌安之一回身就在梳妝臺上摸過了眉筆青山黛,笑的像個偷雞賊:“看三哥給你畫一畫,就畫一個遠山眉吧。” 說罷也不理會余情明顯不信任的眼神,睜著這三只眼,還真像模像樣的給畫出兩條眉毛來。 余情一照鏡子,馬上愁眉苦臉:“三哥,這哪是什么遠處的青山眉?簡直是雜質太多的黑水眉,像兩條肥蠶趴在臉上似的,太難看了。” ****** 早晨花折少有的睡到了艷陽高照,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余情已經將早餐端了進來,她總覺得花折一個書生飄零異鄉,要對花折更好一些才行:“花折,吃點東西墊墊胃吧,明天我們啟程去甘州,一路上快馬加鞭的趕路,可能要勞累些。” 花折坐起來靠在床頭,隨便伸手拿起一塊精致點心,他神色已經恢復如常,笑道:“澤親王臨行時已經在京城布下天羅地網,我不可能出得了京城。” 余情剛想說話,卻聽到門簾被掀開,有人低頭邁了進來,聲音清朗的接話道:“誰說你出不了京城的?” 聽到熟悉的聲音花折還不敢置信,待揉揉眼睛終于看清此人是西北侯凌安之,有些意外:“凌帥?你邊疆重臣,擅自進京,可是殺頭的重罪。” 凌安之不以為意,他來無影,去無蹤,多年來從未公開進過京城,在京城根本沒幾個人認識他:“殺頭?我覺得你找死的功力才是一絕,我還自愧不如。明天我帶你去甘州,京城熙熙攘攘,人多嘴雜,還是別耽擱太久才好。” 凌安之低頭不經意的看了蒼白肌瘦的花折一眼,心下不免一驚,自從今春文都城凌河王府一別,和花折大半年沒見,卻不想花折消減至此,瘦到臉頰下陷,雙目無神:“在甘州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如果想要回國,我可以派兵護送你回去;暫時不想回國的話,看看想在安西哪里安置下來。” 花折看著大發善心的凌安之有些新鮮,要知道這位帝國柱石可不是善男信女,和助人為樂四個字完全不搭邊:“你為什么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