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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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還藏了后手。 與其一味提防這不知會從何處伸過來的暗箭,不如暫且先順了她的意,看她究竟在打算什么,再一舉擊潰,永絕后患。 沈黛托著茶盞,輕輕吹了吹上頭漂浮的茶葉,抿了口,側頭看向太后。 太后回了她一個同樣的眼神,竟是想到一塊兒去了。 太后欣慰地撫了撫她腦袋,道:“既如此,就把人請上來,大家一塊相看吧。” 宮人領命,退出去迎人,屏風后頭很快便出現了一個裊娜的身影。雖看不清楚模樣,但大致瞧著是個美人。 元韶容親自過去迎,“這位姑娘,可是臣妾從帝京一眾未出閣的閨秀里頭,千挑萬選出來的。要模樣有模樣,要家世有家世,更有緣的是,她家里曾經,就有意跟湘東王府結親。” 沈黛原本并沒興趣抬頭,聽到這里,她腔膛里忽地一蹦,隱約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仰頭看去。 那人剛好從屏風后頭轉過來,織錦繡云霞紋的裙擺從栽絨毯上拖曳而過,鵝蛋臉印著一雙杏眼,烏發蓬松地綰成朝云髻,金簪仿佛不勝發重,微微斜垂,滿頭青絲如玉山堆在玉頸側,猶似舒云淡掃蛾眉。 裊裊地,還散著幽異的香。 “說起來,她還是沈姑娘的舊相識。”元韶容招呼人過來行禮,目光有意無意地往沈黛身上掃,笑里含著幸災樂禍的興奮。 沈黛一哂,是啊,還真是舊相識,她可真是太相識了! “臣女參見太后,參見......”華瓊畢恭畢敬向太后納了個萬福,轉身朝向沈黛,妝容濃艷的眉眼結滿霜寒,下巴微揚,紅艷的唇角隨之勾起一抹挑釁,“jiejie。” 脖子一低一仰間,陽光傾瀉她發頂,金簪折射出十字光芒,迷人眼。 正是當年,沈黛贈給她、義結金蘭的那支。 暖閣再次沉寂下來,風都跟著靜止了。竹簾不再鬧騰,乖乖貼合著抱柱搭落。云翳飄過來了,厚重灰暗的一大片,像塊洗不干凈的抹布,將日頭全掩在了后頭。 天光盡失,窅冥沉悶的壓迫感堵在心頭,仿佛塞了團棉花,大家都不自覺矮下了脖子。 還是太后率先打破沉默,“華瓊?可是勇毅侯府的那個華?” “正是。” 太后點了點頭,“勇毅侯府和湘東王府的親事,哀家也有所耳聞。既然當初,是華姑娘拒絕了王爺,執意不肯嫁,那為何現在又肯嫁了呢?” 太后就是太后,總能一針見血直擊要害。 可這問題并不難猜到。 來之前,華瓊早已編排好理由,這會子也不慌張,深吸口氣,正待開口。 太后眼刀忽地直直殺到,帶著種要把人心肝挖出來的狠勁,華瓊驚出一身冷汗,“臣女......呃......臣女......”到嘴的話,全從舌尖驚跑了。 元韶容在后頭扯著帕子干著急,幫腔道:“其實那就是個誤會......” “是不是誤會,淑妃娘娘又是怎么知道的?”沈黛打斷她,反問,“難不成那日華姑娘和王爺在春宴上游湖的時候,淑妃娘娘也在畫舫上頭?”忽而捂住嘴,“哎呀,我忘了,宮妃要想出宮參加春宴,怎么也得是貴妃之位,淑妃娘娘......” 話音刻意拖長,拖出了引人遐想的味道,等大家都了然得差不多了,沈黛才歉然垂了眼梢,可憐巴巴地望向元韶容,語氣含著愧疚,“我不該提及娘娘的傷心事的......” 那為什么還提?還提得這么清楚?就差把“不夠格”三個字寫她臉上了! 四周隱隱響起竊笑,元韶容眉梢蹦得像抽筋,攥著拳,靠指甲掐著掌心的疼痛感,才勉強將這團火氣壓下來。 “本宮去不了,可有人能去,略打聽一下就能知道,春宴那日,湘東王和華姑娘在畫舫上鬧了點小誤會。夫妻倆小打小鬧,常有的事,傷不了他們的情誼。倒是沈姑娘......”她哼笑,“明明自己都有婚約在身,卻還纏著湘東王不放,是不是有些欠妥當?” 大剌剌一通指責,算是她今日對上沈黛,發揮得最好的一次。不僅圓了場,還反將了沈黛一軍。 爽!前所未有的爽利,通體舒暢! 元韶容長長吐出胸中一口濁氣,閑閑撩起眼皮,等著欣賞沈黛受千夫所指的慘淡模樣,卻見她仍是一份恬淡閑適的模樣,薰風拂過,瑩潤的眸子微揚,清媚中勾起幾分得逞的狡黠。 華瓊焦急地拽她袖子,附耳小聲道:“錯了!錯了!” “什么錯了?”元韶容一頭霧水。 “還是讓我來告訴娘娘,哪里錯了吧。”沈黛捋來下被風吹到面頰上的發絲,起身從榻上施施然步下,“華姑娘被我姑母沒收了春宴的帖子,這事,娘娘難道不知道?” 元韶容一怔,抓住華瓊的手,咬牙切齒地瞪去,“你不是說游湖的時候嗎?” 華瓊被她捏得雙手吃痛,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厚重的妝容承受不住,漸漸糊了粉,“是游湖沒錯,但不是春宴上游湖!” “你!”元韶容恨了聲,猙獰著臉盯著她,重重甩開她的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華瓊不樂意了,“明明是娘娘自己上她的套,與我何干?” “明明是你......” ...... 狗咬狗,一嘴毛,沈黛沒這閑工夫聽她們爭辯,“看來娘娘也不知,索性趁著今日,大家一起問問。華姑娘,你當初為何要拒絕王爺?” 她一步步走向華瓊,每近一步,下巴便揚起一分。幼鹿般的眸子微微瞇起,濃睫密密交織出一種煙水涳濛的距離感,看人時像籠了層迷離的紗,讓人琢磨不透。 相識多年,華瓊從未見過這樣的沈黛。 外表瞧著明明沒什么變化,卻無端有種從紅塵盡頭歸來、高高在上的隔世感,不為別的,就為了尋她報仇。那種皮rou上的美,也因此綻出了一種別樣的驚艷。 寒意從骨子里冒出來了,華瓊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下意識后退,跌跌撞撞靠在了屏風上,想躲,卻被周圍的宮人內侍攔住,想編句好聽的話搪塞過去,卻聽太后道: “華姑娘還是實話實說的好,哀家眼里可揉不得沙子!”她指尖發力,砰,手里的菩提珠串頓時四分五裂,噼里啪啦四散滾落在地。 突然的聲響嚇碎了眾人的膽,壽康宮自內到外“呼啦”跪倒一片。 華瓊腿肚子一軟,險些癱坐在地,唇瓣細細顫抖著,褪成了慘白,連口脂都遮蓋不住。 身上那股子香,倒是越來越濃郁了。 “我、我我......” 她根本答不上來,也根本不想嫁給戚展白。 這世上除了沈黛和向榆,還有誰會那么傻,愿意嫁給一個獨眼龍? 她今日之所以會來這,不過是因為元韶容同她許諾,說只要她今日換上他們準備的衣裳飾物,來壽康宮走這一遭,她就讓蘇元良娶她為正妃。日后太子妃、皇后的位子,也都是她的。 而這些,本來就該是她的,只是被沈黛這賤/人搶走了。 華瓊正惶惶發著呆,不知何時,沈黛已站到了她面前,輕巧地一抬手,取走了她固發用的金釵,“這簪子,你不配。” 說完,便轉身離開,身姿楚楚的,行動間,柳腰無意識地款擺,搖搖曳曳,讓人想起三月春風里的蒲柳,婀娜而柔軟。 一次也沒回過頭。 華瓊怔在原地,呆呆望著。 青絲一重重從頭頂垂落,像是石頭落入鏡湖,噗通,打碎了她所有琉璃綺夢。 不配?憑什么不配?她華瓊也是名門之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相貌品行更是在她之上,憑什么就不配? 簪子的金光還在她眼底閃爍,華瓊心頭似有火在燒,染了丹蔻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點子紅,似乎更加濃艷了。忽而一個暴起,她發了瘋似地要搶那簪子。 “這是我的!我的!賤/人,還給我!快還給我!” 內侍宮人們忙上前要攔,可華瓊卻不知哪來的力氣,硬是從桎梏中掙脫出來,朝沈黛飛撲而去,屋里頓時亂作一鍋粥,尖叫聲此起彼伏。 太后亦疾呼著,從榻上下來。 沈黛全然沒意料到這局面,“啊”地驚呼一聲,被絆倒在地,伸手去擋華瓊,卻根本擋不住。 手腕即將被抓住的一瞬,旁邊忽然橫出一只手,死死捏住華瓊的手腕,用力往外一翻,幾欲捏碎她腕骨。 “啊——” 華瓊疼得倒吸冷氣,還沒瞧清楚來人,就被狠狠甩到了旁邊的緙絲屏風上。同抱頭龜縮在那的元韶容撞成一團,滾在地上“嗷嗷”哀嚎。 沈黛驚魂甫定,雙手撐在地上大口喘息。 冰冷的面頰上覆來一只大手,掌心溫熱,剛好裹住她的小臉,帶著粗糲的薄繭,觸感卻極是溫柔,似冬日里的太陽,瞬間撣去所有灰霾和嚴寒。 她今日進宮,雖有太后護著,可這一連串的刁難著實叫她精疲力盡。神經始終繃著,這時才敢松開,長出一口氣,不等他開口,也不顧什么規矩不規矩,一下擁入他懷中,轉著小腦袋,胡亂磨蹭他頸窩。 清冷的氣質沒有了,高高在上的距離感也消失了,儼然變成一只氣咻咻的小奶貓,噘著嘴抱怨:“你怎么才來啊!” 聲音嬌滴滴的,竟聽不出絲毫的后怕,跟上回完全不同,似乎是很肯定他會來,所以一點也不害怕。 戚展白見到方才那幕,腹內原本燃了滔天怒火,這一下頓時平復了不少,打從心底還生出了一絲甜意。 輕笑一聲,他合眸啄了下她露在發叢外的小耳垂,抬手不緊不慢地幫她挑開面頰上的碎發,“嗯,我錯了,以后只要你出門,我就寸步不離地跟著。把你揣身上,上哪兒都帶著。”又點了下她鼻尖,寵溺地調侃道,“不過你也是,怎的到哪兒都有人想迫害你?” 沈黛眼睛一亮,仰頭,“因為我漂......” “亮”字還沒出口,她便愣住了。 眼前的臉,還是她熟悉的那張臉,只是少了那張銀色面具。陽光在他身上圈出金邊,他在那片輝煌中垂下眼睫,俊秀的五官都再無遮擋,于瀲滟陽光中清晰地出現在她面前。 尤其是那雙眼,深秀而蔚然,黑白分明得純粹,陽光下泛起一種釉質的透明赭色,像是沉淀了千年的琥珀,純然而尊貴。又似藏了一片深宏的海,平時無波無瀾,一撞見她,便泛起了粼粼波光。 他應是從未懈怠過對左眼的訓練,即使不能視物,眼珠依舊能如常轉動,同右眼無異。若不是知曉其密辛,單從外表看,沒人能發現他左眼的異樣。 所以,那晚她建議他摘下面具,他就真的摘了? 戴了十多年,就為她一句話,就這么簡單地摘了? 沈黛愕著眼睛,腔子里有股溫熱在微微涌動,沐浴在他柔軟的目光下,有種微醺的錯覺。 久久聽不見下文,戚展白湊近些,“什么?” 面容放大,遲重的聲線如銀砂滑過絲綢,沈黛心頭一顫,有些目眩,一時間竟有些分辨不出,到底是他在陽光下,還是,他就是那發光的太陽。 “就是......呃......” 漂亮。 是他,很漂亮。 怎么好像比她還漂亮啊! 不能再看了,再看,心就該蹦出來了...... 沈黛慌忙收回視線,抿著唇,捂著胸口,像撫平里頭慌亂不已的躁動,卻根本壓不住,臉上逐漸飛起霓霞。 那廂,華瓊難得同她想到了一塊去,也忽然理解,向榆為何見過一次戚展白真容,就無可救藥地非要嫁給他。 換做是她,其實也是愿意的...... 沈黛一直半坐在地上,戚展白也配合她,一手攬著她,一手撐在地上,手背已起了青筋,分明是吃力了,他卻沒說,也沒露出任何不耐,還笑著同沈黛說話,笑得那么好看。 原來冷血冷性的湘東王,竟也有那么溫柔的一面? 華瓊心頭一大顫,突然涌起一股澀意,酸酸的。 其實榮華富貴又如何?人生起起伏伏,失意和得意都不過瞬息之間。再高的大廈也有傾倒的一日,真不如這些細膩的溫暖來得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