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需要我了,是嗎。
“來,舔干凈。” 丁競誠的話語就像沉入深海的巨石,輕得沒有漣漪,卻暗自令人凝起森冷涼意。 萬姿差點忘了,她這前男友有多扭曲。 在強勢父親面前,任人搓圓弄扁,敢怒不敢言。然后轉頭,又站上權力制高點,在羞辱弱者中攫取快意。 如果這世界的鄙視鏈是某種人體蜈蚣,低階層的食道承接著高階層的屁眼,那他就處于最令人作嘔的中間。還尤其喜歡欺負女人,柔弱得一無所有的女人。 比如八年前的萬姿,再比如如今呆愣在地的侍者。 “不想舔是嗎?”丁競誠一副非常有同理心的樣子,“也對,太難為你了。” “這樣,你一個月掙多少?一萬二?一萬叁?一萬五?” 悠悠挑眉,他問得隨意又誘惑。收入隱私,個人尊嚴,道德世界的遮羞布,就這么被悄然挑起。 侍者睜大眼睛,點了點頭。 “那你半年,差不多能賺九萬。” 丁競誠若有所思,轉瞬一笑:“這樣,畢竟是你工作失職,還是麻煩你把地上這灘燕窩舔了。” “舔干凈之后,我湊個整數,給你十萬。” 萬姿不動聲色,只盯著那位侍者。但她有感覺,梁景明在看她。 那種驚愕、慌張、焦急雜糅在一起的復雜眼神,令她余光陣陣發燙。 不知道哪件事更沉重,墜得她無法呼吸。是梁景明開始有了表情,無聲向她求救,要她幫忙解圍。 還是漂亮侍者始終緘口不言,杏眼卻淚盈盈的,仿佛閃著動搖。 “不相信我是嗎?”丁競誠笑,“行,那我們寫出來。” 從西服內袋取出筆和支票本,他低頭問侍者:“你叫什么?” “……Inês 。” 伊內斯·陳。萬姿在心中默念。 這樣葡語與中文結合的名字,一聽即知她也是混血人種。 一想即知,她和梁景明,一定有很多共同語言。 “好了,Inês。”丁競誠收筆,“我又加了點錢。” “只要把地舔干凈。”刻意壓低聲音,他仿佛拿著rou骨頭引誘狗一般,在侍者眼前一彈支票,“這錢,立刻就是你的。” 所有人的眼睛鎖在薄薄紙片上,那龍飛鳳舞的五個零連成一片。 二十萬。 “萬姿。”梁景明小聲喚她。 視線匯在一起,他什么都沒說。下頜咬得和拳頭一樣緊,隱隱勾勒出利落線條。 以前她前戲勾引他時,總愛透了他強抑著欲望的咬牙模樣。原來其他時候他也會有這種表情,為了其他女人。 你想讓我出頭,解救你前女友是嗎。萬姿想問梁景明,可話還沒出口,已經沒了糾結的心力。 “Inês,你有選擇。”她只是淡淡的,“可以不吃那灘燕窩,二十萬打水漂罷了。” 話音落地,沒有聲音,卻令人無端端覺得迫切與沉重。 一片寂靜中,只見侍者撲閃著長睫毛,胸口劇烈起伏了一瞬,猛然扎在地上,漂亮臉蛋埋在地毯間—— 梁景明猝然站起身,丁競誠看戲般鼓掌大笑起來,只有萬姿雙手抱肩,神色未變。 她低垂眼眸,看侍者伸出舌頭,顫抖著舔了一口濡濕的地毯。 有些事是勸不了的,如果當事人決意已定。 如果Inês沒有絲毫動心,她一開始就不會告訴丁競誠,她的收入和姓名。 “你瘋了嗎?”梁景明又驚又急,一把拉住侍者的后背襯衣。 然而,金錢誘惑有時就是讓人癲狂又麻木。仿佛想讓過程縮短點,她不顧一切狂吃那灘燕窩,任憑羹湯和眼淚飛濺整臉,任憑吞咽如獸一般風卷殘云—— 也許是吃得太猛太快了,她突然睜大眼睛按住胸膛。凌亂燕窩宛如垃圾,令她再也咽不下去。 “嘔”地一聲,她一口吐在了地上。 “噗。”丁競誠笑出聲,“我讓你舔,可沒讓你越吐越多。” “剛才說了這二十萬,要你舔干凈了才能給呀。”又彈了一下支票,他面露惋惜,“那只好作廢了。” 說著,他開始一點點地撕。紙片慢慢地飄,最后黏在侍者呆滯的臉。 他的動作,令室內憑空下了一場雪。 這比任何寒冬,都要來得冷。 “好煩,想花錢還花不出去。” 最后丁競誠嘆了口氣,又突然笑:“要不這樣,把你吐出來的也舔干凈,我給你四十萬。” “瘋子!”梁景明再也受不了了,用力推了丁競誠一下,拉起侍者的手臂便走,最后瞥了萬姿一眼—— “嘭”地一下關門聲響如雷擊,她低垂眼眸,一動不動。 梁景明還是走了。 說“我怎么可能讓你跟那個瘋子獨處”的他,還是放她和丁競誠兩個人,自己帶別的女人走了。 他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你這小男友,還挺有正義感。” 也許是實在太開心了,丁競誠被推了一下也不以為意,興奮神色令人脊背發涼:“你怎么會喜歡這樣的人?” “說了,他不是我男朋友。”扯起唇角,萬姿笑得寂寥。 “如果是你,你會舔嗎?”丁競誠又問。 “當然,為什么不?”萬姿笑意更濃,“但我不會吐出來,而且二十萬對我來說,實在太少了。” “而且總有一天我要逼你,也在我面前把地毯舔干凈。” 她一直相信,錢可以讓人做任何事,任何不堪的事,只要出價夠高。 她更相信,睚眥必報。 “可你那小男友跟圣人似的,他就做不出這種事。”丁競誠盯牢她,“你到底怎么喜歡上他的?明明你跟我才是一類人。” 仿佛被核彈悶聲擊中,萬姿腦海瞬間嗡嗡作響。整個人恍惚著,幾乎能有了耳鳴聲。 是的,她跟丁競誠才是一類人。對金錢又愛又怕,精于算計又記仇,看一個女孩尊嚴盡失卻無動于衷。 “你知道嗎,你是這個世界上最懂我,最像我的人。” 收斂嬉笑表情,丁競誠柔聲:“跟你在一起的七年,是我最快樂的日子。雖然我還沒過完這輩子,但我真的不會再快樂了。” “萬姿,不是窮人才過著苦日子。” 萬姿抬頭。 這是今天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出絲絲真情實感。 “其實我一直知道,我的‘問題’出在哪里。” 到底是交往過七年的人,她一聽便明白,丁競誠在說自己不舉。 過去,他從來都避而不談。 “你知道我其實本來有個孿生哥哥,對吧?” 丁競誠嘆了口氣:“所有人都知道,他從小就是丁家的希望,優秀得遠遠超出我。但沒有人知道,因為被我父親壓迫得太厲害,他自己又太焦慮,他十叁歲就有了抑郁癥。” “也沒有人知道,他最后在家上吊自殺,發現尸體的人是我。” “萬姿,你見過上吊的尸體嗎。”丁競誠陷在回憶里,他的音調不自覺在抖,“臉上會有尸斑,臉是青紫色,舌頭伸得老長,身體是僵硬的……而且你知道嗎,男的吊死時褲子很容易掉,而且會勃起。” “我每一次有感覺……我都會瞬間想到我哥哥,那具吊死的尸體……他明明已經死了,但下身看起來又……像是活生生的……” “那時候我也才十叁歲,我現在都叁十五了,還是逃不過這個陰影……”闔上眼睛,丁競誠卻阻止不了眼淚滑落,“萬姿,我不是生來就這樣的……我也曾是個孩子啊……我又犯了什么錯呢……” 聽著聽著,萬姿也哭了。 但不是心疼丁競誠,她只是很無助。 她現在自己苦得不行,梁景明人生也挺苦,原來丁競誠也是。沒錢的苦,有錢的也苦,所有人過得艱難,大家都在負重前行。 太難了。人生真的太難了。 “所以萬姿,我就問這么一次。” “你可以原諒我嗎。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嗎。” 淚眼朦朧中,原來丁競誠已握住她的手:“你愛錢我可以給你,多少都可以。甚至不需要愛我,你只要陪著我就好。過去那七年,我過得很快樂。” 眼淚成串成串落,萬姿哭得更兇。丁競誠就這么滿懷祈求與希冀,牢牢望著她,仿佛視她為神邸,視她為明燈—— “不行。”萬姿搖頭。 她終究沒力氣抽出手,只是反復說:“丁競誠,我做不到。” “我這個女人好貪心的,我要錢也要愛。” “你一直只愛你自己,而我現在一點都不愛你。” “過去那七年,我過得一點都不快樂。” 丁競誠的臉,一點點白了下去。 他再該死,把一個人推入深淵時,萬姿還是很痛心。更痛心的是,她與一大筆錢失之交臂。 而且也沒了梁景明。 “我能做什么補救嗎……就不能——” 顫抖著睫毛,丁競誠喃喃。 然而他還沒說完,餐廳門驟然打開—— “萬——” 明顯是一路跑來的,梁景明氣喘劇烈未定。 就在一瞬間,他猛然僵住。目光在萬姿和丁競誠臉上移動,最后如釘子一般,射在他們相拖的手上。 梁景明還是來了。 他還記得他說過,“我怎么可能讓你跟那個瘋子獨處”;他還記得他承諾過,要保護她。 然而一進來就撞見,她和前男友抱頭痛哭,還手牽手。 “不是這樣的……” 萬姿囁嚅,卻令一切更像謊言。 她急得想抽開手,然而丁競誠瞬間灌入力道,令她動彈不得。 “萬姿。” 仿佛丁競誠不存在般,梁景明就望著她。仿佛一只被冷落得小狗,他看得她泛起一陣難受。 他的眼神空落落的。他的眼圈都紅了。他的話語都是支離破碎的—— “你不需要我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