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眼前的景象,讓陳諾舟不自覺地聯想到柳暗花明。 經過長而狹窄的夾道,他們最終來到一個極其開闊的水域范圍。這個場地像是個巨大的麻袋,他們進來的那條小路就是麻袋纖細的袋口。礁石林像是母親的臂膀一般,溫柔地環抱著這個水域的邊緣。 陳諾舟往那些地方看去。果然,礁石之間滿布著縫隙。這真就跟施簡說的一樣,無論怎么走,都是殊途同歸。 當然,令人震驚的并非是這個像麻袋一樣的地形,而是那些正在這片寬闊的水域中□□的生物群體。 如果將陳諾舟之前看到的魚比喻成群星,那這里的生物就是夜空中最明亮的圓月。對比之下,前面的顯得黯然失色。 每一條魚,或者說是生物,單獨拎出來看,都足以讓人驚艷。優秀的視力讓陳諾舟迅速捕捉到了其中的一種,那是之前施簡在視頻里捕捉過的、有著仙女飄帶的魚類。 此刻,像它那么漂亮的還有成千上萬條。這里聚集著龐大的生物集群。它們互相依偎,緊緊相隨,彼此緊密地聯結在一起,似乎沒有什么東西,能將他們分離。 施簡的聲音,從內置通訊系統里平和地傳來: “你應該看到了,有個種群屬于我之前抓過的魚類。不過我從不在這里抓,都是在外面,從它們偶爾會落單的族人下手。在這里,我是不可能成功的。它們之間異常團結,任何一個微小的部分,都是群組重要的組成。任何一個地方的缺失,都會引起它們強烈的維護斗志。它們是無法被破壞的整體,因此,我也無意破壞。常到這兒看看,我心里就已經很滿足了。” 施簡極少說這樣長的一段話,每一個字都清楚地落入陳諾舟耳朵里。看得出來,她真的很喜歡這里。 陳諾舟慎重地挑選著回復的詞匯。 “的確。”他說,目不轉睛地盯著前面的景象,“這樣的美麗,讓人不敢升起一點點的破壞沖動。” 施簡卻說:“不是的。有些人像你這樣想,有些人卻截然不同。” 陳諾舟看著她。 “也有一些人,面對這樣新奇美麗的事物,第一反應是探究。……而后,因為不了解,或者別的什么原因……再帶來破壞。” 陳諾舟蹙眉,“你似乎意有所指。” 施簡不置可否:“畢竟人類實在是太多了。對于不同的事物,分支的觀點也多得令人發指。” 陳諾舟的思緒,一下子被拉回到一個小小的點上。 他看著面前的場景,卻開始心不在焉。 施簡帶他來這里,一定有目的。 果然,施簡的聲音慢慢響起:“現在,你可以說你的事情了。” “……”陳諾舟說:“我覺得,你已經猜到了。” “沒有,我毫無頭緒。”施簡向陳諾舟近了些:“只是我感覺到,可能是一些會讓我們雙方都驚訝的事情。所以我選擇在這。這地方能讓我平靜。無論你說出什么,我都可以盡量鎮靜地面對。” 陳諾舟沒有及時開口。 他看了眼氧氣值,忽然說:“但我們留在這里的時間有限,氧氣過半了。” 施簡轉過來,眼神鋒利地看著他:“是的,所以我們也要速戰速決。” 陳諾舟深深地嘆息。 他說:“施簡。你的鎮靜處理,就是以最壞的打算處理我嗎?” 施簡不語。 陳諾舟又說:“如果我跟你說的話有半點不對,你就會立即選擇跟我一刀兩斷,免得讓我猶豫和掙扎。切斷談話的方法也很簡單,不足量的氧氣,會讓對話不得不中止。上岸之后,你就不會再提這件事,就像是……永遠地,將這些事、以及它的后續,都丟在了這里。” 施簡開口了:“這是最好的做法。你很聰慧,一定能明白,我只想在這里解決所有事情的想法。上岸后,你不會再來找我。” “那是建立在你確定我會丟下你的前提上。” 陳諾舟的聲音忽然大了一些。這樣費力氣的說話,似乎更加耗氧:“施簡,你猜得沒錯……k來找我了,他把‘回收者’的事情全部告訴了我,包括你是回收者一員的事。可是,你有沒有考慮過另一種可能?” 施簡沒有精力聽到他最后一句話。陳諾舟提及的那個人名,像是把黑色的大傘,在她面前猛然撐開。她被籠罩了。其余的話,都被這把傘擋在外面,施簡無法聽得明晰。 她腦子里回旋著幾個字,回旋著陳諾舟已經知道了“回收者”一事的事實。 雖然,這是預想過無數次的場景;是在接到陳諾舟打來視頻、看到他打開鏡頭那一瞬間的慌亂和復雜表情時,就猜到的事情;是她故意邀請陳諾舟來這里,就是為了跟他在最平和情況下開始交談的原因…… 可當真正聽到陳諾舟說出來時,施簡還是忍不住地血涌頭頂。 這種情緒的波動,她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經歷過了。 施簡的手忽然被緊緊握住。 隔著護甲和水體,施簡感覺不到溫度。可這真實的觸感,卻讓她全身顫栗。 “你在顫抖,施簡。” 不知什么時候,陳諾舟已經來到了她的面前,“是在害怕嗎?” 施簡啞然,腦子里的詞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一刻匱乏過。 她的手腳的確因為發冷而微微顫抖,但她說不清這種顫抖來自何方。 她只想到,很久很久以前,那個蜷縮在角落瘦弱而矮小的身影。 那時的恐懼,與此時如出一轍。那是她永遠無法磨滅的傷痛,即使在多年后的今天,也是不能觸摸的禁區。 她忽地爆發出猛烈的力氣,將陳諾舟狠狠推開。陳諾舟順著水波的力量被推得更遠。而后,她迅速轉身,沿著原路游走。 陳諾舟眼皮一跳,這才意識到,他剛剛的預測說漏了一點,而且是至關重要的一點。 對于這套護甲,施簡本就比他得心應手得多。而它又是一副用于軍工的護甲。平常普通的水下游走運動,自然是看不出來的,但,一旦它開始發揮自己的真正功能——例如水下疾走——使用者的熟練程度,就會造成極大差距。 像現在,同樣是在水下疾行,堪堪掌握護甲運用的陳諾舟,根本不可能跟得上施簡的速度。在下水之前,施簡肯定就已經想到了這種情況。 引誘陳諾舟穿上護甲,也許就是為了此時——為了能夠完全地拋下他,讓他再也找不到自己。 陳諾舟眼睛酸澀。說不清是出于什么情緒,但不是怨恨,也不是失望。 正相反,陳諾舟能想到最接近的詞匯……就是悲憫。 施簡會這么做的理由,他一瞬間完全明白了。而這種腦子上的明白,和身體上無法趕追她的局限,讓陳諾舟幾經絕望。 他幾乎是怒吼著說:“施簡——停下來!你肯定、肯定也想過,我會留下來的!不然,為什么要選擇最能讓你冷靜的地方跟我談話?難道不就是想盡力說服我嗎?為什么什么都不做,就直接選擇逃避??!” 施簡蒙著頭猛沖,陳諾舟的話就像寺廟里被撞響的鐘,發出激蕩人心的回音。 她不敢停下腳步。這一刻,也許是施簡這么多年來,唯一一次出離理智地逃跑。 也正是這一刻,讓施簡清醒地意識到,有什么事情不同了。對她來說,陳諾舟已經不再是當時那個麻煩的、可以隨便丟下的……異世界的累贅。 這種認知讓她不斷往前,卻在某一刻忽地剎住腳步。 這停頓來自于內置通話系統中的聲音: “施簡……你真的不能再走遠了……我剛剛游得太快,氧氣耗費……@#¥不足以到地面……” 施簡的心臟漏跳了一拍。 幾乎就是同時,她毫不猶豫地扭頭。 這個動作也是出于直覺,這種直覺暫時排擠掉了其他諸如悔恨、猶豫、驚慌的情緒。 施簡往回沖刺著,只因為她的氧氣也快不夠了,而身后的陳諾舟很可能已經開始溺水。 甚至都不敢預想后果,她很快就找到了陳諾舟。 托這條狹窄小路的福,陳諾舟的來向并不難找,只是接到他時,他好像已經失去了意識。 來不及想太多,施簡半扛著他的身軀往海面上升,并咬緊了牙關。幾乎拼盡了全力,才帶著陳諾舟重新浮出水面。 脫離水體的一瞬間,她的氧氣也正好亮起紅燈。 匆匆將陳諾舟甩到一旁的沙灘上,施簡選了一個不會被海浪沖擊到的地點。 將陳諾舟的護甲解除,見他面色發紫,施簡心中更是一驚。真的是很久沒有感受過“慌亂”二字了,而現在她也沒有心思感受。 在他鼻尖感受半秒,甚至等不及繼續探他的脈搏,施簡就托住他的臉,準備俯下身去。 她的臉忽然被陳諾舟的手掌輕柔地托住了。 施簡當機半秒,從陳諾舟的指縫,看到他又別扭又忍笑的面龐。 “就這么占你便宜,我還是不好意思,所以……呃,不裝了。” 下一秒,施簡彈起上身。她以極快的速度要走,手卻已經被早有防備的陳諾舟握住,而且握的極緊。 他們的力氣差距終于不再懸殊,在陳諾舟面前,施簡怎么也抽不出手來。 她看到陳諾舟揚起一絲淡笑:“還要走?這種事,只能在我這發生一次。” 施簡惱怒地瞪著他:“你騙我!” “對不起。”陳諾舟道歉的表情竟然顯得很誠心:“我也是沒辦法嘛。” 這一瞬間,施簡手上用了狠勁。她用了擒拿術,想從陳諾舟手里鉆出來,沒想到被他預料到了,一個反手,恰好被陳諾舟鎖住動作。 施簡正欲開口,動作被陳諾舟無奈的神情盡數堵住:“施簡,別鬧了。我都這樣了,你還看不出來,我其實不想走嗎?” 施簡終于安靜下來。她像一座木制雕塑,直直地豎立在陳諾舟面前。 很久很久,兩人就這樣對站著,互相緊鎖著雙手,相對無言。 周遭寂寥而安靜,聽不見任何人類發出的聲音,只有浪花拍打著海崖的沖擊聲,和偶爾響起的幾聲鳥鳴。 施簡終于認輸了,垂下手來。 她恢復了平靜。 這樣的平靜,變為了更深層次的一言不發。 看到她再沒有要走的意思,陳諾舟放下心來。 他看看自己的護甲,又看看施簡的——氧氣耗盡是真的。不過,他其實可以憋氣。 現在已經到了岸邊,也就沒必要再穿護甲了。他們在崖底,但一會兒,可以慢慢走上去,不用借助護甲飛。 頓了片刻,陳諾舟說:“施簡,我很意外,竟然能看到你情緒波動的一面。” 施簡抿著唇不說話。 陳諾舟又說:“這讓我再一次意識到,你也是個普通人。只是,過往的經歷,以及你背負的東西……讓你不能像其他人一樣展露情緒。久而久之,你自己也習慣了。” 他忽地往前一步,跟施簡縮進了距離。 陳諾舟說:“不管你信不信,但是……我很高興,施簡。” 施簡抬頭望他,眼神中滾動著莫名的情緒。 “別的就先不說了。k只跟我說了個大概,順便讓我也加入‘回收者’,我跟他說再想想,用的是緩兵之計。” 陳諾舟說,“在這之前,我想先告訴你。無論如何,我信任的人是你。并且,我會一直站在你這邊。” 施簡感到,自己連抬眼都變得有些艱難。 天地安靜,他們之間陷入無限的沉默。 很久她才說:“……你根本不知道,你這句話意味著什么。” “是嗎?”相比施簡的停頓,陳諾舟的回復要快得多:“也許吧。但我知道,在這件事里面,你跟k的立場隱隱是不同的。k當時跟我說,‘她至始至終都在欺騙你,而你還傻傻地相信她。’,我沒有相信。那一瞬間,我只想起了咱們初見k時,你對我說過的話。” 施簡想了想,發現那段記憶有些模糊了。 陳諾舟便提醒她:“當時你讓我坐得離你遠些,我還不知道為什么。現在想想,你是讓我裝出跟你保持距離的樣子,免得被k看到。可惜,以k的地位,想要發現你和我的關系輕而易舉。所以,那點掩耳盜鈴的舉動并算不了什么。” 施簡沒有說話,她心里也清楚。不過當時,她想的是——至少,不能讓k在那兒就把他攔下來。 “你這個行為讓我疑惑過一陣子。直到k來找我,我才明白你們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陳諾舟想了想,說:“你跟他……至少在暗地里,是有對立關系的吧。” 施簡默認了。 推測得到回答,陳諾舟繼續:“但很奇怪。你們‘回收者’,明明隸屬于卡牌局。而k是卡牌局的管理,你們之間,本不應該有隔閡。除非……” 這話不需要接著說了,兩人心知肚明。 說到這,陳諾舟頓了下。 他重新抬頭,看著施簡:“所以,你怎么能問都不問,就覺得我會不相信你呢?就算你跟卡牌局要對立,我要站邊,我也肯定會先問你對立的理由,再做出決定啊。” 施簡微微閉眼。陳諾舟說的這一點,她完全知道。 陳諾舟也很快反應過來了:“……所以,你是太知道我會相信你了,所以才讓我別在清楚內情的情況下,站在你這邊。難道……連你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立場嗎?” “……” 施簡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不是不相信我的立場,只是我的立場……太兇險了。” 陳諾舟猜到了。 與此同時,施簡輕不可聞地嘆氣:“事實也的確如此,你……根本就沒有深想,直接就站到了我這邊。” 施簡清楚自己為什么會離開。她沒有準備好將一切告訴陳諾舟,但k的做法,讓她變成了箭在弦上的局面。只是,并非不得不發。 陳諾舟一定會給她選擇權。而正因為有了選擇權,施簡才更感到窘迫……她下意識地想責怪什么,比如責怪陳諾舟對她沒有保留的信任,可她明白,這太荒謬。 短暫的幾秒后,施簡清楚,她只是在慌亂。 深吸一口氣,施簡說:“我在你這里已經沒有了可信度。就像k說的,‘我一直在欺騙你’……” “不至于吧,”陳諾舟聳聳肩,“只是隱瞞。” “都一樣。”施簡說:“你不需要再對我付出無條件的信任。” 陳諾舟置若罔聞:“我就要無條件相信你。” “……”施簡吸了口氣:“理由呢?你這是盲目的。” “盲不盲目我不知道,但是施簡,我知道,你一旦想保護什么東西時,第一反應……” 陳諾舟說:“就是推開。” 意料之中地看著施簡頓在原地,陳諾舟嘆口氣:“你這樣的次數太多了,我已經太明白了。” 施簡語氣生澀,“但我不值得讓你這樣。” 陳諾舟笑意和煦:“值不值得,難道不是我說了算?” 施簡忽地爆發了:“陳諾舟,你是不是蠢?k都告訴你了,我是‘回收者’……不是什么卡牌女神!我并沒有你想象得那么強大,甚至……今天,你也看到了,我也會有不再從容的一刻。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么還要留下來?你能想到的,k邀請你加入‘回收者’,說明你的能力得到了認可……你完全可以不走我這灘渾水,自立門戶,不跟我捆綁……為什么?再退一萬步說,難道k沒有告訴你,‘施簡不值得你如此追隨’嗎?” k的確說了意思差不多的話。陳諾舟回憶他的原句,是“施簡沒你想象得那么強,而且這么長的時間里,她一直在欺騙你,你沒被她當成過同伴”。 陳諾舟斂起笑意。 看著施簡,他鄭重地回答:“可是,他不了解你。我知道,你并不是他說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