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又來了,陳諾舟想。施簡式的直來直往。 的確,這句話顯然就是問題的關鍵,或者說,是這個巫師身上的關鍵。但現在的陳諾舟,總是想不到像施簡一樣,直截了當地問出來。 問題出口,沒有得到回應。陳諾舟先看施簡。她正一動不動地盯著巫師,像一座雕像,眼神里卻燃著火。再看巫師。巫師也凝固了。籠罩在巨大黑袍下的那個人仿佛不存在。如果說剛剛讓人能感覺到巫師氣息的理由是他微弱的呼吸聲,現在就完全沒有理由了。 巫師屏住了呼吸,陳諾舟直覺如此。 室內死一般地寂靜。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又好像從此靜止。 這段時間很長,又很短。陳諾舟忍不住跟著這兩個人沉默,不敢說一句話。主要是他也搞不清楚現在的狀況,說話自然是徒勞無功。只能等待,他想,這是他唯一能做的有效的事情。 半晌,施簡再次開口了:“能者請入。這句話,不是警告,也不是邀請。” 那是什么?陳諾舟差點脫口而出。 施簡說:“是求救吧?” 眼前的長桌上,燭火被吹歪。不知道哪里來了風。很快風不吹了,燭火又恢復平靜。 陳諾舟眨了眨眼,下意識地看著巫師,等待著他的回答。 巫師沉默了,連同他衰老的、渾厚的、飄渺的聲音,一同沉默了。 施簡往前走了兩步,然后把手撐在桌子上。 她忽然扭頭,對上陳諾舟的眼睛,“你沒覺得這里,就這一小塊范圍——要比外面冷一點嗎?” 冷嗎?陳諾舟愣了。他對溫度并不敏感。就算施簡這樣說,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感覺不到。 好在施簡好像并不期待他的回答。她轉過去,重新看往巫師,然后開口:“剛剛,我在客廳里發現了一個相框。” 陳諾舟看她,“相框?” “嗯。”施簡說:“相框里有一個人,笑得很開心。雖然臉被扣掉了,但看身形,應該是你吧。” 巫師的帽子微微抖動了兩下。藏在帽子下面的人的情緒,他們無法窺見。 不知道施簡怎么就能知道那個人是巫師了,但她繼續說:“那張照片的背景,是個巨大的黑球。黑的什么也看不見。你站在這個黑球面前,笑得很開心。手上還拿著魔杖,看起來意氣風發。跟你現在的狀態……完全不同。” 巫師的聲音低低地傳來:“你怎么知道不同?” “猜測。”施簡說,“但是猜對了,不是嗎?” 巫師不說話了。 他不說話,施簡也不說話。陳諾舟在一旁等得心急火燎。總覺得應該還有下文,可是這兩個人都一聲不吭。 于是,他自覺發問:“……黑球是什么東西?” 施簡看他一眼,“你都不觀察的嗎?相片上有。” 陳諾舟反問她:“什么相片?你在哪里看到的?” “沙發旁邊的柜臺。” “那么小的地方我怎么看得到?” “……” 施簡轉過頭去,不再看陳諾舟,繼續盯著巫師。 沉默許久的巫師終于說話了。 他說,“是它。” 施簡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個黑色斗篷。 不急著繼續說話,巫師緩緩地抬起手。他的手也被長袍蓋得嚴嚴實實的。爾后他輕輕抖了抖手臂,順滑的長袍就往后縮去。巫師的半個手掌裸露出來。 陳諾舟倒吸一口涼氣。 這巫師露出來的手,已經完全沒有了皮rou。甚至都沒有血脈,只有光禿禿的白骨。這讓陳諾舟想起之前好奇看的醫學書,這雙手,就像里面的骨骼圖解。 圖解這樣□□地變成現實,陳諾舟第一反應是后縮。一個正常的、活著的男人,不可能擁有這雙完全沒有皮rou的手。即使這是卡牌世界,是虛擬的,當下這一秒,陳諾舟還是因為視覺沖擊而有點無法接受。所以身體自動做出了反應。 不過幾乎是下一瞬,陳諾舟就鎮定下來了。他看到巫師的手并不完全是白骨。在白骨之外,包裹著一層薄薄的透明狀的……冰。 冰?陳諾舟再度看了看那只手。他的手,是結冰了嗎? 巫師抬起手——或者說是白骨,緩慢地移向自己的頭。然后又極其緩慢地摘下了斗篷的帽子,露出臉來。 是個普通男子的臉,沒什么特別的。如果只是說五官。 特別點在于他的臉上。除了鼻子和嘴的地方,其余所有部位,都像他的手一樣結了冰,包括頭頂,腦后。能看到的地方都是這層冰,這層本來不應該依附在一個人類身體表面的冰。 這層冰像是他的盔甲。薄薄的一層,很透明,甚至不注意看都不會發現。可是,他被冰包裹的地方已經發白發青,讓人不可能不注意。 這樣摘開帽子給他們倆看之后,巫師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 原來斗篷不是為了更像個巫師,而是要遮住它們。 他之前裸露出來的地方,就是他正常的全部部分了。 陳諾舟閉了閉眼,再睜開。不知道該說什么。 巫師的眼睛很平靜。 他艱難地摘掉帽子之后,又艱難地將手放回原位。袖子滑下來,重新遮住了他的白骨。 巫師說:“沒有時間了。” 施簡靜靜地看著他。 巫師又說,“雖然見到你們我很高興。但是,你們還是快走吧。” 施簡不開口,陳諾舟代替她問了:“為什么?” “你們幫不了我。”巫師說,“甚至自身難保。進了這里,這里……卻是個死局。” 你在說什么?陳諾舟想這么問,憋住了。這巫師說話沒頭沒腦。他還沒說,“是它”是什么意思呢…… 一旁的施簡卻突然發話了。她說:“死局是對你而言的。因為你身上被凍住了,無法行動,自然也無法離開這里。” 巫師啞口,低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施簡松開撐在桌子上的手,重新站好。 她看著巫師,說:“告訴我們一切,我們可以嘗試幫你。你的木屋牌子上,不是寫了求救的話嗎?” 巫師卻低聲說:“你們走吧。自己走,還有機會離開。為了幫我,說不定會被它盯上。” 施簡忽地嗤笑一聲。陳諾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發出這樣的聲音。 “不對。如果我們不幫你,才有可能真的出不去。你把‘它’想得太仁慈了。” 施簡邊說,邊定定地看著巫師,“別說那么多有的沒的了。我們代替那只鳥進來,必定有我們的特殊之處。” 這句話仿佛點亮了巫師的眼。他猛然睜大嘴,半晌才說:“……對。這不是巧合。你們代替了那只鳥……你們……你們是特別的。” 陳諾舟在一旁聽得云里霧里,施簡卻好像已經猜到了。 她接口,“是它將你困在了這里?” 巫師沉默,然后低聲:“嗯。” “這里是哪?”施簡繼續問。 巫師又沉默。他好像需要很多時間來反應施簡的問話。 然后他說,“是它的體內。” 陳諾舟忽然明白了,忍不住插嘴:“……你們說的它,是那片土地嗎?” “……是。” 巫師應聲,然后露出一點痛苦的表情,“你剛剛說它現在是一片土地?天啊。……看來這些日子,它成長得太快了……” 施簡打斷他,問:“它到底是什么?是照片里的黑球嗎?” 巫師抬眼看她,又垂下:“是的。” 施簡收起撐在桌子上的手,恢復了站姿。 “它就是你養的蠱吧。”她說,語氣是肯定的。“或者說,是性質差不多的東西。” 陳諾舟想起門口牌子上寫的養蠱自噬,忽然明白了什么。 巫師沒有抬起眼。他微弱地回答:“嗯。它是我用禁術召喚出來的靈。” “靈?”陳諾舟皺眉。 “你可以理解為一種生物,一種只能用巫術才能召喚的生物。”巫師說:“我那時候……太好奇,就偷偷用了禁術。以為不會成功,卻一次就召喚出來了。我是真的沒想到。” “可是照片里你很高興。”施簡說,“一開始,是喜歡它的吧。” 巫師擠出一個無奈的笑。“嗯。不懂事的時候,以為成功使用禁術是很厲害的事情,它也還沒有那么可怕。所以,我很驕傲。” 陳諾舟適時地加入對話,“你變成現在這樣,和它有關系?” 巫師輕輕點頭:“有的。它是個貪吃的靈。隨著它的壯大,能吃的東西越來越多。我開始還可以供應給他,后來不能了。但我也不能讓他到處去吃東西。所以……” “為了不被管轄,有一天,它吃了你。” 施簡淡然地接口。“沒有你管它,它更可以肆意妄為。所以我們現在都是在它的體內,都被它吃掉了。” 陳諾舟在一旁都驚了。原來是這樣的嗎? 巫師出聲,聲音很苦澀:“沒錯,你很聰明。” 沉默半響,他又說,“你們能幫我嗎?” “不知道。”施簡平靜地:“但可以試試。” 巫師點頭。他的動作幅度很小,不留意根本不能感覺到。 他們兩個就能完成對話,陳諾舟再也插不上多余的,只是在一旁默默聽著,整理著情形。然而他卻看到,巫師忽然瞪大了眼。 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巫師變得表情扭曲。他怪異地扭轉兩下腦袋,脖子發出咔咔的響聲,像個快要崩壞的木偶。 同時,他將視線往施簡和陳諾舟兩人投來。他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好像是在努力發出聲音,卻沒能成功。 最后一次,才勉強擠出一點音調。 “救……我。”他說,一字一句地說,“在冰封之前。” 這句話說完,巫師的臉僵住了。 他的嘴唇維持著“前”的口型,也還沒有被冰封上。可是他就這樣凝固在那里,不再動彈,仿佛跟他們說這些話,就已經用完了他所有的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