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安樂
傅云嵐和孫嘉迎被罰了之后,白楹料想,接下來應當能過上好一段清靜的日子了。 沒想到,第二日傳來消息,太后覺得太學學風不正,要整頓整頓學堂,大概有三四天才能重新上課。 白楹好不容易掙扎著起床,結果告訴她不用去讀書了?? 四月底的風,不涼,不燥,但也足以把人吹清醒。 白楹是徹底沒了困意,她撐著下巴,坐在桌子旁,靜太妃還在洗漱,宮女們陸續將早膳呈上來。 靜太妃口味偏清淡,早膳也是按照她的喜好來做的。 白楹是個好養活的人,除了愛吃甜食,其他沒什么毛病。 伙食對她來說,只分兩種,一種是喜歡吃的,一種是不喜歡但要她吃,她還是會吃的。 白楹舀了一口稠稠的南瓜粥,輕輕吹了吹,慢條斯理放進嘴巴,勺子放在碗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看到這一幕,靜太妃面露滿意。 就連白楹自己都得承認,在靜太妃的教導下,她的禮儀,規矩,近乎完美,只要她想,便可以讓人挑不出一絲錯。 嘴巴里的粥咽下去,白楹才喊道:“太妃。” “嗯。”靜太妃應了聲,坐下,在舒嬤嬤的伺候下用了一小碗蔬菜做的羹。 白楹吃了七分飽,嘴巴也沒閑著,手里拿了一塊糖糕小口小口咬著,坐姿端正,吃相秀氣,讓人賞心悅目。 不錯。 靜太妃在心里道。 她的努力,好在都是有成效的。 不論家世,白楹也能算得上是貴女了。 不過她既然認了她做養女,那么她也算是霍家的人。靜太妃琢磨著,不如改日休書一封給國師大人,問問能否讓白楹入了她霍家族譜,再找個時間昭告天下,讓白楹在身份上,也無可挑剔。 一抬眼,正要與白楹說什么,卻看見她已經在吃第二塊糖糕,到嘴的話又變成了訓斥,“你怕不是又想鬧肚子!嘴巴一刻不停歇,平生是沒吃飽過嗎?在景玉宮里,難道有誰虐待你了不成?” 舒嬤嬤連忙勸道:“早膳多用些也沒什么要緊的,楹丫頭自個兒有分寸,想來是不會讓自己不舒服的。” 不,她沒有。 白楹默默放下了糖糕。 這個身子實在是弱,老是感冒發燒也就算了,還經常鬧肚子,不能劇烈運動,也不能亂吃東西,多吃少吃都不行,整個仿佛就像是一個瓷娃娃,碰一下就能碎。 靜太妃見她還算聽得進去,便冷哼一聲,道:“你愛慣著她,便慣著吧。” 舒嬤嬤:“……”好無奈。 感覺這里坐了兩個小姑娘。 用過早膳,舒嬤嬤給白楹量了量身高,發現她又高了一點兒,笑道:“長的真快,得按這尺寸再做兩身新衣裳。” 比起以前大半年才能看出高了一點兒,如今才不過一個多月,長高兩厘米也算長的真快了。 白楹再次深深嘆息。 真是大寫大粗的一個慘字啊。 傅云嵐這貨不過比她大了兩歲,都快比她高了將近半個多頭了。 難怪傅南歧有一次罵她小矮子。 現實很殘酷,小矮子不愿面對現實,連背書的心情都沒了,垂著腦袋怏怏不樂地回了屋。 桌子上的早膳被宮女們有條不紊地撤下去,靜太妃擦了擦嘴角,見白楹這樣,神情不悅道:“給她做新衣服還不高興,她作什么呢?” 舒嬤嬤:“許是,許是……” 靜太妃起身,道:“都是你,慣的她一身毛病!” 舒嬤嬤:“……?”難道小姐自己沒慣著? 這口鍋,她只背一半。 因著沒去學堂,白楹便有了大把的時間,靜太妃見她自己有主意,不會亂來,便由得她自己安排。 不會亂來的的某人,等靜太妃一出去,便做賊似的偷摸去了冷宮。 傅南歧或許也沒想到她竟然中午都沒到便來了,因此沒有提前讓影衛給她打好掩護。 幸好今天似乎也沒什么人在外面晃蕩,白楹才一如之前順利到達冷宮。 而此刻,冷宮中有一些貴客。 “二弟的日子越發清閑了。”好長一段時間沒來冷宮的大皇子穿著錦衣華服,手里還拿著一柄紙扇,打量著沒有絲毫變化的擺設,毫不掩飾自己臉上的嘲諷,“在這兒都待了十多年了,若是一朝出去,怕是二弟都不會習慣吧?” 一直跟在大皇子身邊的四皇子撇了撇嘴,道:“都這么多年了,父皇怕是早就忘記有這號人了,還出去……皇兄您這是開什么玩笑呢?” 大皇子恍然大悟地哦了聲,抬腳腳底踩在長長的木凳上,微微彎腰,笑道:“二弟啊,我這么說話,你不會介意的吧?” 就算介意了又能怎么樣呢? 他一個待在冷宮出不去,被父皇厭棄的皇子,能對他做什么? 細胳膊細腿,怕是多年來都沒吃過一頓飽飯吧? 皮膚比那個華貴人還要白,細皮嫩rou的……還有這張臉,比皇室中每個成員都要俊秀,大皇子很是嫉妒地盯著他的臉看了好幾眼,心里不無惡毒地想,要是把他這個好二弟賣去小倌樓里,怕是能成為頭牌呢! 對于兩人的嘲諷奚落,傅南歧連一個眼神都沒有施舍。 他手里頭拿著一本破破爛爛的書,看得似乎尤為仔細。 大皇子見此,那股氣瞬間消了。 縱使長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縱使一出生便是太子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也不過在冷宮茍延殘喘。 這樣想著,大皇子微微用力,踹翻了長木凳。 傅南歧眼神冰冷,抬起眼,定定地看著大皇子。 大皇子收回腿,對上傅南歧的眼眸,背后陡然升起涼意,他心一虛,卻仍強裝鎮定,笑道:“腳抽筋,不小心把二弟的凳子踢翻了,二弟看看,若是踢壞了,回頭我讓太監給你換張新的。” 噫! 白楹躲在窗戶底下,忍了好久才沒哼出聲。 傅南歧這么陰險腹黑兇殘冷酷的一個美人,怎么會有這么蠢的兄弟的? 蠢也就算了,還長的丑了吧唧的。 是皇帝親生的嗎? 白楹回想皇帝的模樣,也算是一個帥大叔吧,怎么除了傅南歧和傅云祁,其他兩個兒子像是垃圾桶里撿來玩兒的。 歪瓜裂棗,還有膽子挑釁傅南歧。 要是傅南歧讓華貴人在皇帝耳邊吹吹枕頭風,他們不是就得慘了? 正想到華貴人呢,沒想到大皇子和四皇子走了后,她就從后殿走了出來! 白楹連忙把伸出去的小短腿縮回來。 還是跟大皇子他們哥倆一起走吧……偷聽墻角這種事兒不是人干的。 可是來不及了,華貴人走到了殿門口,遙遙望著那兩人幾乎要看不見的背影,勾唇冷冷一笑,道:“他們是什么東西,也配在殿下面前囂張?” 一個生母為低賤的宮女,一個生母是難產而死,廢物或許總愛和廢物抱團扎堆,可是……誰給他們的勇氣,來這兒奚落娘娘的孩子?! 芳華甩了甩衣袖,不屑道:“生母連給娘娘擦鞋面的都不配的玩意兒,也敢在這蹦跶。” 真是可笑。 華貴人也太牛了吧!說話真是毫不客氣。 直接稱呼大皇子和二皇子為“玩意兒”。 要是讓那兩個皇子聽見,怕是能氣的吐血吧? 白楹默默地坐到了滿是灰塵的地上,再往墻根縮了縮。 不要發現她,不要發現她。 雖然心理年齡不小了,但……這個身體還是個孩子啊! 她還有大好年華,大把時光可以造作,她不想早死嚶嚶嚶! 傅南歧皺起眉頭往窗戶那望去,眼底泛起疑惑。 ……那個小傻子,應該不會這么早就來的吧。 小傻子瑟瑟發抖,想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沒有比她還倒霉的人了吧?暴風哭泣! “說夠了?”里頭傳出傅南歧冷淡的嗓音,“說夠了就走。” “……”芳華沒有半點生氣的模樣,殿下一個人在冷宮這么多年,有這樣的脾氣性格也是理所應當,若是要怪,只能怪她太無用,不能早日替娘娘洗刷冤情,害的娘娘唯一的骨血受苦煎熬,都是她的錯啊。 她自責地低下頭,道:“殿下再忍耐忍耐,奴婢一定會想辦法讓您盡快出去的。” 奴婢……白楹暗暗心驚,之前沒怎么注意聽,現在發現,盛寵至極將昭貴妃都壓下去的女人,竟然對著傅南歧自稱“奴婢”。 傅南歧將手頭的書扔在桌子上,修長的腿一伸,將倒在地上的長板凳踹得更遠,眼神透著暴戾不耐,“這個無需你曹心。” 一個兩個都想讓他出去,出去了又能怎么樣? 樹大招風,他暫時還不想成為箭靶子。 長木凳到底有些年頭了,接連被“虐待”,一根腳直接斷在地上。 芳華沉默,說話都開始小心翼翼,“那殿下……可要奴婢替您處理那兩個玩意兒?也不必做什么,奴婢只讓四皇子知道當年他生母難產……是李氏做出的手腳,還有大皇子的生母,無端病故,是白氏所為。” 白楹:“!!!”這是什么皇家辛秘? 盡管很害怕,但白楹依舊豎起耳朵聽得很起勁。 對于芳華的話,傅南歧毫不意外。 他淡淡道:“隨你安排吧,不要打草驚蛇即可。” “還有一事,奴婢前幾日尋著一件娘娘的遺物……”聲音低下去,芳華從袖子里拿出一個陳舊的老虎香囊,她輕輕摩擦著,珍愛無比。 因著材料都是上好的,這么十多年,也沒有腐爛發臭,上面的灰塵已經被她洗干凈,這一針一線,都是娘娘親手縫制的啊。 小老虎的模樣,還是當年娘娘私下里問她,男孩子會喜歡什么樣子的香囊。 她記得,她當時眉眼青澀,還是一個瘦瘦小小的小姑娘,不過五六歲大小,只比靜太妃的養女看上去好一點兒。 她伏在娘娘的膝上,傾慕地看著她,說道:“娘娘手藝無雙,做什么小殿下都會喜歡的,不如就做一個小老虎吧。” “小老虎么?好啊。”娘娘眉眼溫柔得不像話,殿內沒有其他人,她纖細的手指輕輕點了點她的眉心,沒有半點嫌棄,娘娘溫柔笑道,“等做好了,可以在里面放糖,放果干,讓他戴在身上,時不時都可以吃。” 娘娘笑得真好看啊,是她見過最好看的人。 她也跟著笑:“真好。” 娘娘開始做小老虎的香囊了,從描繪圖案穿針引線到,每一個步驟都是娘娘親手完成,她安安靜靜趴在桌子上,腦袋搭在手臂上,只覺得娘娘怎么看都看不膩。 心里這么想,嘴上也就這么自然而然地說出口。 娘娘驚訝地看過來時,她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一時之間,羞怯地埋頭不語。 娘娘輕輕笑出聲,肚子已經八個月大,外面的光透過窗照在娘娘的宮裝上,像是為她鍍上一層柔光,她抬起眼,就這樣看呆了。 娘娘道:“棠棠的模樣也好看,只是還要多吃一點,臉上rou多了,會更加美麗,等長大了,一定比昭貴妃還好看。” 娘娘覺得宮中只有昭貴妃最好看,她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容貌有多么讓人驚艷。 她不喜歡昭貴妃,況且她也不覺得昭貴妃比娘娘好看。 但娘娘喊的是她為她取得名字,她又很快高興起來,笑道:“好啊,棠棠會比昭貴妃好看的,因為棠棠跟著娘娘,有人說,跟著好看的人,自己也會變得好看。” 我希望我比所有人都好看,但只有您在我之上。 因為,您才是真正的絕色無雙,傾國傾城。 時隔多年,我做到了。 如您所說,棠棠比昭貴妃都要好看。 …… 霧氣彌漫眼眶,淚珠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滾落。 芳華回神,手忙腳亂地擦掉眼淚,將老虎香囊遞給傅南歧,語氣微微帶著哽咽,“殿下,你收好,這是娘娘給您親手做的。” 傅南歧沉默著接了過來,連看都沒看就捏在掌心。 有什么好看的呢?不過是……不過是無關緊要的東西罷了。 老虎胡須綿軟,躺在掌心,輕輕蹭著手掌紋路。 傅南歧煩躁至極,手一甩,扔在桌子上。 芳華頓時怒目而視,可一見他手掌迅速緊握成拳攏在衣袖下,心情又平靜下來。 殿下從未見過娘娘,從有感受過生母的愛,乍一看見這個香囊,怕是心里那關還沒過去。 他需要一個緩沖時間。 芳華輕聲道:“殿下,娘娘視您為珍寶,她是世上,最愛您的人。” 說完,也不期待有任何回應,她拂身行了一禮,退出殿內。 白楹:“……” 心情復雜。 她都坐麻了,手掌撐著地面,剛準備站起來,忽然傅南歧意識到了什么身形猶如鬼魅迅速到了窗口,開窗一氣呵成。 在看到底下的小傻子,發出一聲意料之中的冷笑:“呵!” 白楹被嚇到,瞬間重新跌坐在地。 揚起一片塵灰。 “啪”窗戶被用力合上。 白楹:“……”哇的一聲就要哭了。 感覺屁骨上的骨頭都要碎了。 這次被傅南歧發現,白楹心底格外的平靜,完全不虛。 又不是第一次了。 白楹揉了揉后腰下面的部位,面色泛白走進里面。 桌子上的香囊已經不見了,傅南歧冷笑道:“偷聽墻角上癮了是吧?” 白楹連忙搖頭,非常嚴肅道:“這次真是也是意外!” 她又不會算,怎么知道來的這么巧又能撞上這些。 雖然這次還是連環聽墻角,但她又不想的嘛。 傅南歧陰測測地笑,“下次再讓我逮到,把你吊在房梁上打。” 打死! 不知道為什么,這種威脅對白楹來說,竟然一點害怕恐懼都沒有! 還不如靜太妃說的有威力。 天吶!她已經這么有恃無恐了嗎?!就這么確信傅南歧不會對她做什么? 白楹咽了咽口水,這副模樣落在傅南歧眼里,讓他以為她害怕了。 明明就是想要這種效果,可真達到了,他又不滿意了。 這傻團子也會害怕?他看她明明膽子大得很。 白楹非常誠懇,非常認真地解釋道:“阿楹真的不是故意的,學堂這幾日不上課嘛,阿楹就想過來看看小哥哥……” 別以為他不知道,傅南歧道:“你是來看丹方的。” 白楹被噎,慢吞吞道:“可阿楹也想小哥哥了呀。” 傅南歧就沒再說話。 白楹繼續道:“剛才阿楹坐在地上,都快睡著了,什么也沒聽到……好像一陣風吹過去,一下子就清醒了,剛想起來,小哥哥就心有靈犀地發現阿楹啦!” 傅南歧嗤笑一聲。 蠢死了。 誰跟她心有靈犀。 豬嗎? 白楹不知道傅南歧心里想什么,她瞅著他的神色,看上去還不錯,便軟綿綿地喊道:“小哥哥~” 傅南歧不冷不熱地看了她一眼,拿出一張丹方,白楹如獲至寶屁顛屁顛地拿去抄。 衣袖里藏著那只老虎香囊,如果是很小很小的時候,他或許會喜歡,或許會愛不釋手地把玩,又或許會整日佩戴身上睡覺都要放在枕頭下。 可他即將要十八,這種東西,現在給他,物歸原主……又有什么用呢? 遲到的愛,他會稀罕? 等白楹抄完丹方高高興興地走后,他又忍不住拿出那個小老虎的香囊,仔細看,才發現兩邊胡須下面分別繡著兩個字。 【安樂】 愿我兒,此生平安快樂。 沒有其他多么大的期盼,只此二字,包含了一個母親,對即將出世的孩兒的簡單心愿。 如同普通人家的母親一般,只希望孩子,平安,快樂。 她的一針一線,包括每個線頭都注滿了深深的愛,可惜……這個小禮物,直到十七年后,才送到它的主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