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宴終 woo18.v
元兒彌月,鄭家為她遍邀親朋,舉辦了一場熱鬧的宴席。自長兄起,到鄭濡、鄭修吾,每個人都把她捧在手心,反是那兩個做父母的倒顯得平常了,只能一旁看著。 歡宴之后,夜深人靜,云安躺在榻上怎么也睡不著,二郎以為她是牽掛女兒,便柔聲道: “兩個乳母是你親自挑的,又有素戴看著,你還不放心?” “我是在想女兒事,卻不是為這個。”云安笑而搖頭,“我回來有大半年了,到今日路過后園時才發現,原來云夫人的小院已被改了花園,與后園聯通。” 云安忽然提起黃氏,二郎不解,亦有些擔心:“怎么好端端說這個?又與元兒有何關系?不會再有那種事發生了,不要怕。” 云安倒也是“怕”,卻又不是二郎口中的意思,她的眼中稍一凝滯,然后低低緩緩地嘆了一聲:“莫看女兒如今尚在襁褓,等到長成也不過十四五年,她也是要出嫁的。” 望著云安近乎低落的目光,二郎一瞬解悟,明白了她為何提起黃氏。她是以自身所歷在憂慮女兒的將來,唯恐女兒嫁人后也遇到這樣的事,她該有多心痛啊。 二郎一時有許多勸解的話,一如讓云安不要亂想之類,卻都覺得太過無力。良晌,他想起去歲此時,烏梁潰敗亡國,自己正從漠北固陽嶺趕回燕州大營與云安團聚,便有了個不錯的答案。 “來日元兒出嫁,女婿親迎時,我會當眾告誡他一句話,就說,她的父親曾親手取下了烏梁王的首級。” 果然,云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臉上的烏云盡散:“大喜之日你說這個,萬一把女婿嚇跑了怎么辦?” 云安笑了,二郎自也跟著笑開:“如此怯懦之人,怎配得上我們的女兒?跑就跑了吧!” 說笑歸說笑,但這話當真讓云安踏實了許多。她從小就是因為沒有親生父親的疼愛,才過早地體會世道艱難。就算裴憲再是善待,也終究缺失了一脈血緣,便是大不相同的。 元兒有這樣的父親,這樣的母家,一定會比她幸福。 “那你再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云安眼眸閃亮,不知還有什么顧慮。二郎自是事事依從,笑著俯身一吻:“說吧。” “我們的孩子,男不娶遠婦,女不嫁遠婿。” 原來云安還是在聯想自身的經歷,這一個“遠”字,也是道盡了她出嫁以來的苦楚。二郎體會深切,旋即卻又一笑: “這件事我只能答應你一半。” “為何?”這下,換成云安不解了。 “因為,我不想讓你再生孩子了。” …… 良辰美景,日月如梭,轉眼已是貞慶六年的春天。 “你都來了三天了,怎么還不回家去?” “這里不是我的家嗎?我就住下了!” 人境院的水亭里,云安與鄭濡正坐著說話。鄭濡還和從前一樣任性撒嬌,只不過懷里多了個娃娃。 這是她與韓簡的孩子,剛滿五個月,乳名鳳郎。 三年前,韓簡赴試春闈,高中一甲第一名的狀頭。金殿面君時,皇帝得知他還是賢臣馮謙的兒子,便大加贊許,說父子一脈,都是國之棟梁。便要賜他恩榮厚祿,留他在身邊做個黃門侍郎。 黃門侍郎是皇帝的近侍之臣,不但前途無量,而且風光無限。但韓簡統統謝辭,唯向皇帝求了兩個恩典:賜還馮家被抄沒的家產,許他一生都在洛陽為官,哪怕是末品小吏。 這自然都是為了鄭濡。 后來,韓簡便被任為洛陽府的戶曹參軍,這正是當年張氏子弟向他父親索要的官職。榮歸之后,韓簡立即遣人修繕舊日的府邸,又請司業為媒,堂堂正正迎娶了鄭濡。 婚后,二人自是如魚得水,恩愛非常,但另一面,韓簡也不能荒廢了仕途,在其位還是要謀其政的。直到最近,官務甚是繁忙,韓簡連著旬日都無暇顧家,鄭濡就鬧了脾氣,索性帶著孩子回了鄭家。 云安倒不是要趕她走,只不過可憐韓簡忙得暈頭轉向,回頭還要來哄夫人。 “噯?我一早過來,怎么都沒見二哥呢?也沒見元兒,她還睡著啊?”一時無話,鄭濡隨口問道。 這話卻是說在了云安心坎上,也是她的“心癥”。她無奈地嘆了長長一口氣:“別說你了,我早起也沒見人!一問臨嘯,你猜如何?” “如何?” 云安咧嘴假笑一聲:“今日是他們昔日同窗聚宴,他抱著女兒參宴會友去了。” “啊?”鄭濡大吃一驚,“一群男人飲宴,他帶個孩子做什么?哪有這種事情啊!” 云安聳肩撇嘴,還是無奈:“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除了夜里乳母抱去睡覺,女兒就如同長在他身上似的!吃飯抱著,散步抱著,讀書抱著,出門還是要抱著,所以元兒學步晚,到了快兩歲才走得穩。我說不能這般溺愛,他卻回,因為是女兒才這樣,還說這一輩子就只要這個女兒,所以最為珍貴。” 鄭濡聽來嘖嘖搖頭,道:“阿簡怎么不這樣?他和我二哥換換就好了!二哥自從封侯回來,也不求個一官半職,還是做他那個經師,閑暇就抱女兒。唉,再想想從前那個只想去從軍戍邊的二哥,竟有一天就變得這樣俗氣!” “哈哈哈哈哈……” 說到這里,姑嫂兩個都不禁放聲大笑。 …… 過午,鄭濡就在云安這里用了午食,叫乳母把鳳郎抱去元兒房里睡覺,兩個人依舊閑聊消遣。倒沒多久,二郎抱著女兒回來了,一見小妹也在,卻先冷著臉教導起來: “都是做娘的人了,成日還是為所欲為,我看阿簡真是太慣著你了。你今天必須給我回家去!” 鄭濡自然不服,站起來白了二郎一眼:“你小聲點,也不怕嚇著元兒!”說完,換了張笑臉,伸手將元兒抱了過來,“元兒乖,到姑姑這里來,別理你阿爹。” 小元兒三歲了,生得粉團一般,梳著兩個羊角鬏,頰上還有一對酒窩,任誰見了都喜歡得不得了。她好似能聽懂大人在說什么,嘻嘻一笑,說道:“姑姑,我要親親阿娘,然后去和弟弟玩。” 見孩子向自己張開雙臂,云安忙接了過去摟在懷里,母女膩在一起,親近個沒完。二郎在一旁看著,溫情無限,笑著都發呆了。 鄭濡見狀,又想促狹一回,便遞了眼色與云安示意,然后俯身抱起元兒,向門外走去,一面說道: “元兒跟姑姑走,阿娘還要拷問你爹,他還等著受罰呢!” 二郎一聽,鄭濡竟還敢打趣他,便要去攔,卻一下,被云安喚了回去,只得老實了。 “你還知道回來啊?誰準你一清早就把女兒帶出去的?” 二郎也知云安必要問他,忙湊近了解釋道:“我見你還睡著,不忍心叫你,可那時女兒已經醒了,我就順便帶出去了。云兒,你不會生氣了吧?” 云安抱臂揚起臉:“我有什么資格生氣呢?反正現在你的眼里,除了女兒,便再無旁人了。” 二郎聞言一笑,從身后抱住了云安,在她耳邊道:“從前不和濡兒吃醋,如今倒吃起女兒的醋來了?我的云兒是越活越小了么?” 云安并非真的慪氣,又聽這溫溫熱熱的話,也罷了,置之一笑。二郎卻還緊貼著,從袖口取出一封書信來: “長安來的家書,才有小奴送來,你快看看。” 這倒是意外之喜。云安打開一看,是柳氏的字跡,說的是裴家長房之女裴妙奉父母之命到長安侍奉祖父母,如今要到洛陽來探望云安,出發已有十日了。 二郎一同看了信,倒不大認識,問道:“她有幾歲了?小小孩子獨自上路么?要不要遣人一路去接?” 云安一笑,將信紙折回去,一面說道:“她和修吾一樣,是輩分小,年紀只比我小六歲,算來也有十六了。我上次見她還是六年前,她母親帶著她到樊城探望,倒不知現在長得變沒變。” 二郎聽來點頭:“那也要準備起來了,我等下便去叫人把西廂的有美堂整理出來,她有什么喜好你都告訴我。” 母家要來人,云安也高興,立即就站了起來:“現在就開始吧,我們一起去準備!” …… 接到家書的第五日,裴妙就抵達了洛陽。云安與二郎親自到城門去接,一見,昔年稚氣未脫的孩童早已長成了一個明媚動人的少女,且一舉一動都透著大家閨秀知書識禮的氣度。 到了鄭家安頓下,云安便帶著裴妙去拜見長房,一家人在中堂熱熱鬧鬧地說話。沒過多久,鄭修吾從學堂回來了。他只聽門吏說長安來了親眷,也沒問是誰,三兩步跑進來,險些沖撞他父親。 “你都多大了,還這樣無禮!” 鄭楚觀瞪了兒子一眼,崔氏亦覺得不穩重,忙又去牽扯兒子,叫他趕緊整理形容。 裴妙挨著云安坐著,目睹一切,抿唇一笑,小聲對云安說道:“小姑姑,這個人可真有趣。” 云安瞥了裴妙一眼,想這二人同輩,也該互相見禮,便喚了鄭修吾,一面拉著裴妙起身。裴妙倒是十分大方,雙手握拳相疊,微一屈膝,道了聲:“鄭哥哥萬福。” 可那位“鄭哥哥”呢?才一過來便呆住了,裴妙禮畢許久也還是睜圓了兩只眼睛,把人都看得不好意思了。云安見狀,也不覺為何,只去提醒了修吾一句: “這是我母家大哥的長女,妙妙,比你小,是你meimei。” 修吾這才漸漸回神,猛閉了下眼睛,拱手回禮:“meimei好,我叫鄭修吾,天章十二年生人,前年太學修業期滿,聽從父親教導再潛心研學兩年,如今是在國子學讀書。” 這個自報家門也太齊全了些!怎么像是急不擇言的樣子?云安覺得怪怪的。 此后不久便是洗塵宴,裴妙仍靠著云安入席,但誰也沒有注意到,坐在對席的鄭修吾,目光時不時就向裴妙投去。 …… 裴妙在鄭家留了一月,不敢久違父母,便定了日子,要啟程回襄陽去了。這一日,云安與她叮囑了一些路上的事宜,便返回了人境院。到房中時,二郎又抱著女兒在逗樂,見她回來,忽變得有幾分神秘: “快過來,元兒有話告訴你。” 云安自是要親近女兒,卻不知這話有何深意,便抱過女兒柔聲問道:“元兒要對娘說什么呀?” 小丫頭呵呵一笑,竟念了四句詩:“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這是詩經里的一篇,意思是男子向女子表白,說自己一見鐘情。“她哪里懂這些?是你教她的?” 二郎挑眉搖頭,卻向女兒使了眼色,孩子便又道:“是我大哥對阿姊說的!” 云安先是一愣,好似不知道孩子口中稱呼的是誰,緩緩才覺出味來,對二郎道:“修吾喜歡上妙妙了?” 二郎這才頷首解釋:“元兒說,修吾近來總抱著她去有美堂看妙妙,又常說這四句詩,這還不明顯?修吾自己不便獨往,我們元兒倒成了他的由頭了。” 云安倒真是絲毫沒有察覺,但聽這意思,不僅修吾有意,大概連妙妙都動了心。 如此,云安很快又去了有美堂一趟,想先私下問問裴妙的心意。卻誰知,她才忖度著稍提了“修吾”二字,裴妙的臉就漲得通紅,便什么都不用問了。 裴妙緩緩告訴云安,她在中堂初見修吾時,便覺得這人親切,而那時修吾一直盯著她,她的心竟一下跳得好快。她也不知道為什么,直到后來修吾對她吟出了那四句詩。 妙妙下榻的院子叫有美堂,修吾又以“有美一人”的詩相贈,其間情趣,倒是別有意味。云安不禁感嘆,當年那個顛顛地跟在鄭濡后頭的傻小子,終究也開竅了。 裴妙的婚事,云安雖然樂見其成,卻到底做不得主,也不好先向長房提起。可讓人沒想到的是,裴妙臨行的前日,崔氏請云安主院敘話,竟說得就是想為修吾聘娶裴妙。 原來,鄭修吾比誰都著急,眼看裴妙就要離開,忙就央求了母親。這一下,婚事算是成了一半。 云安便以這情形寫了兩封書信,一封叫小奴快馬呈送裴憲,另一封則叫裴妙轉交她母親朱氏。她能做的有限,但想來,一樁好事應當不遠。 …… 兩月后,貞慶三年的初夏,襄陽裴家遣家奴傳信,裴端夫婦答應了鄭家的議婚。而與這個喜訊同時傳來的,還有一則更大的驚喜——裴憲調任洛陽,接替告老的洛陽刺史,成為陪都新任的父母官。 這是云安從來不敢想的事,父親來洛陽為官,母親必定相隨,父母俱在身邊,她終于不再是“遠嫁”了。 迎來父母,兩家合歡,云安開心得無法言表,甚至開心得有些不敢開心。她真怕眼前的父母都是夢中幻影,不知何時醒來,便又相隔千里了。 “二郎,你說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碧紗窗下,竹影搖清,除了夫妻未眠,便只天上一輪新月。這話云安已經問了多次,二郎每一次都篤定地告訴她“是”,這一回還是如此: “是,都是真的,不會再變了。” 云安的眸子閃爍著微光,在蒼蒼夜色之下顯得別樣溫柔:“我原以為我這一生都不會有第二件遂心如愿的事,因為我總不比旁人有幸,一直都要付出更多。” 二郎輕撫云安臉頰,一只手臂將她的腰身環緊:“所以第一件事是什么?” 云安知道二郎明知故問,一笑,卻也愿意答他:“就是你啊,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我們過一輩子。” 二郎倒不料云安會老老實實回答,心頭一軟,萬般柔情傾瀉而出。他將云安擁緊,輕輕地蹭著她的耳垂,吐出纏綿的氣息:“伉儷之道,義期同xue,一與之齊,終身不改。” 云安陶醉在這綿綿情絲里,貼著二郎的胸膛,隨著輕柔搖晃,漸漸地睡去了。二郎抱起她送回榻上,替她褪去外衫,再取下發間那一支梅花釵。 這支梅花釵承載著他們的過往起伏,使二郎想起一個人來——李珩,貞慶皇帝,這盛世的君王。如今的安詳歲月,云安的“遂心如愿”,大約都離不開他的手筆吧。 洛陽刺史告老,有多少官員補不得,卻為何偏是身在要職的裴憲來填這個缺?這個緣由,其實無須深思。 二郎忽而釋然淡笑,注視云安熟睡的臉龐,心中默道:“但愿盛世長久,但愿天子長安,但求你我白頭偕老。” …… 鄭夢觀那夜默許的愿望,在很久很久之后,終究是實現了。貞慶一朝,五十年間,社稷清明,天下太平。 ※※※※※※※※※※※※※※※※※※※※ 啊,大半夜的終于寫完啦!開心,也有些舍不得。這本跌跌撞撞地寫到今天,實在對不起一直追文的小天使。下一本我還是會準備充分了再和大家分享,不過還是去多遇見好文吧,不要干等,因為作者她沒有心~哈哈哈哈哈 ヾ( ̄▽ ̄)bye~bye~ 火┊爆┇文┊章:wоо⒙νiρ﹝Wσó⒙νiρ﹞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