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連環(huán)
安撫好鄭濡,云安便回了人境院,想著要和二郎商議,至少先把韓簡的出身弄明白。可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垂憐鄭濡的心意,云安在回房的路上便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韓簡——原來,二郎書房所待之客就是他,這一時想必要走,二郎正相送出來。 云安挑眉一笑,計上心頭。她悄悄自另一條路繞到前庭,先一步出了大門,在門側(cè)樹下等著那人。稍待,果見韓簡在門首與二郎道別,便等二人一分手,韓簡下階,云安就攔住了他。 “二夫人?”韓簡先是一驚,緩而倒還認(rèn)得出云安,“二夫人這是才要回府?那韓某便不攪擾了。” 韓簡說著便要走,云安退后一步,一伸手還是將人攔住,笑道:“韓公子若不著急,我有一件事想請教。” 云安的舉動奇怪,但韓簡看在二郎的面上也不好強辭,便點了點頭:“夫人言重,直說便是。” 云安也沒打算跟他多周旋,畢竟這么巧的機會太難得,她說道:“你為何要欺負(fù)我家濡兒?她都告訴我了,你不要她送給你的東西,還對她動怒,將她趕走!鄭家可有什么對不住你的地方?你今天不把話說清楚,鄭家也不是好欺負(fù)的!” 云安有備而來,自然打得韓簡措手不及,她也并未添油加醋,韓簡便也不能不承認(rèn)。可這人吞吞吐吐了半天,臉色也一陣紅一陣白,卻就是沒有道歉,或是解釋緣由。 “怎么?還要我當(dāng)著濡兒的面與你對質(zhì)不成?”云安得意地微微頷首,想韓簡如此為難,肯定是像她猜測的那般,別有隱衷。他也只能嚇得住未經(jīng)世事的濡兒了。 韓簡久久不言,神色凝重而又焦灼,眼睛一味低著。云安見狀,思量著放緩了口氣:“我倒不是只幫著自家人,不分青紅皂白,若你有何苦衷,也盡可一言。” 韓簡似乎仍在顧慮,但很快舒了口氣,挺直了腰板:“聽夫人這番話的意思,大約小娘子也沒有告訴夫人,她對我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她說,她有意于我,問我可曾定親。” 鄭濡果然并未跟云安交代這一句。 云安不由一驚,也尷尬,心想:這丫頭都說了那么多了,還藏這一句,偏這一句是最緊要的!若鄭濡終究不曾與韓簡說破,她這里才好盤詰,現(xiàn)在卻一下子被動了。 韓簡將云安的臉色看透,又道:“韓某家貧,俸祿微薄,獨善其身尚且艱難,又怎么娶得起妻?小娘子年紀(jì)尚小,又生在這富貴簪纓之家,自然少知人間疾苦。自古道,寒鴉鳳凰難匹配,貧富懸殊不相當(dāng),還請夫人轉(zhuǎn)告勸解,韓某言盡于此。” 說完,韓簡向云安拱手一禮,到底還是走了。云安徒勞無功,站在原地?fù)u頭嘆氣,便要先回家去,一抬頭,竟看見鄭濡站在階下,淚流滿面,傷心欲絕。 不知她怎么來的,也不知何時來的,但這情形,想必也是把韓簡的話都聽進(jìn)去了。“濡兒,你別急著難過,這件事……”云安走去安慰,不料鄭濡忽而轉(zhuǎn)身跑開了。 “濡兒!你站住!你先聽我說!” 云安怕鄭濡一時鉆牛角尖,或至做什么傻事,忙就追了上去。可才到前庭,眼看差三兩步就能夠著人了,二郎又不知怎么從天而降,一把就將她攔腰抱住。 “哎呀你放開,我有事兒!很急!”云安自顧掙脫,眼睛只盯著遠(yuǎn)去的鄭濡,直至不見了背影,也沒脫開,罷了。她嘆氣抬頭,卻才發(fā)現(xiàn),二郎的臉色已經(jīng)黑了。 “我……”云安到這時也才醒悟,自己懷著孩子,剛才還跑得那么快,她只好賠笑:“對不起啊,一時情急,忘了。” 二郎并不理會,好像又更生氣了,忽然打橫抱起云安,道了兩字:“回房。”這一路,云安乖得像個木頭人,一動不動,還保持著諂媚的假笑。 到了臥房,二郎直接將人放在了榻上,還是不理人,卻轉(zhuǎn)頭就叫臨嘯去請醫(yī)家。云安坐不住了,覺得自己明明毫發(fā)無損,何必動輒興師動眾,便又遣退了臨嘯。 “你難道沒見濡兒那個樣子?誰有事誰沒事分不清?”云安也有些惱了,心里還是記掛鄭濡,認(rèn)為事有緩急,“你先坐下來行不行?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云安說著便去拉人,二郎倒不會與她硬來,心中無奈,好歹先松了松口:“我也有話要跟你說。” 其實,也不怪二郎這么大反應(yīng)。自從上回永明觀遇險,二郎就怕云安再有閃失,連日多夢,都會夢見云安紅著眼睛說害怕的樣子。他見不得云安再受痛苦,至今夜里都會醒來,看看她是否熟睡,有無不妥。二郎至愛云安,便也希望她能自惜。 今早晨起,云安睡得尚深,等二郎送走韓簡回來,房中已無人。素戴說云安去了鄭濡那處,他便又找過去,卻不但沒見人,連濡兒也不在。他難免著急,怕是兩個頑皮的湊到一處,互相縱容,又溜出府玩去了。 故而,再等他急匆匆走到前庭,準(zhǔn)備出去尋人時,忽見到跑著的云安,那種驚急又憂切的情緒便一下忍不住了。他才沒心思去管鄭濡,眼里心里唯有這個不聽話的裴云安。 聽二郎說完這些,云安將心比心,才體會到他的苦心,雖然云安自己也不是故意的。“好了,剛才確實是我的錯,你也別生氣了。我好歹也是記著你的話,沒有出門,今后也不會的。” 見云安低聲下氣地道歉,二郎的心也軟得快,他捧起云安的臉頰,口氣變得極是溫柔: “云兒,就再忍忍,等你生下孩子,養(yǎng)好身子,我日日帶你出去,你想去哪里,想干什么都行。但現(xiàn)在,你與孩子是一體,就算我可以不顧惜孩子,但孩子若有什么,你必然跟著吃苦。云兒,我想你好好的,這一輩子都遠(yuǎn)離疾苦。” “嗯,知道了,我記住了。”云安勉力點頭,鼻頭酸酸的,這番話也太動人心弦了。 事情算是過去了,二郎一笑,把話端交還云安:“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了,你剛才做什么去了?” 這是正經(jīng)事,云安緩了緩心神,細(xì)細(xì)地將前后原委都述說了一回,末了道:“聽濡兒說,我覺得韓簡不像無情,又是費心勸解,又是每月來幾趟的。但聽韓簡的口氣,也不像是假的,我弄不清。” 二郎從頭至尾聽來,驚訝之外卻有所疑惑:“那時我將要離開洛陽,是曾到國子監(jiān)向司業(yè)請辭,也與他道別,只是并沒有托他照料家中啊。我想一切都有大哥安排,不必再麻煩旁人。” 二郎說的這一點倒是關(guān)鍵。雖說鄭濡也是猜測二郎托付了韓簡,但既然沒有這回事,韓簡卻也主動關(guān)心鄭濡,這大約能證明,韓簡并非完全無意。想了想,云安踏實了幾分,又問: “那你與韓簡共事,又交好,知不知道他的身世來歷?你覺得他真的僅僅就是一個寒門子弟么?” 二郎回憶著說道:“我入國子監(jiān)時,他已做了五年經(jīng)師,書法出眾,態(tài)度嚴(yán)謹(jǐn),是經(jīng)師里的佼佼者。雖比我年小三歲,但事事沉穩(wěn),話也不多,我們還是一起聽司業(yè)講經(jīng)才漸漸熟悉的。只不過,他從不提及家私,多是與我談?wù)摻?jīng)文。” “那不行,為了濡兒,我們得更了解他!”云安的目的很堅定。 二郎知道云安放不下,他也一樣,且不說定能促成這樁姻緣,也必要解開meimei的心結(jié)。夫妻都太明白,情之一字,最易傷人。 “云兒,交給我。”二郎心中已有謀算,“經(jīng)師雖非學(xué)官,但入國子監(jiān)必要呈交履歷,也會核驗履歷真?zhèn)危霾坏眉佟K灾恍璨榭错n簡的履歷,便能查到他的出身。” “這倒是個好辦法,但也不是隨意就能看的吧?” 二郎他自然不會忽略這個問題,一笑道:“父親在世時便與司業(yè)有舊交,大哥在國子監(jiān)讀書時又是司業(yè)的學(xué)生,所以我要去告訴大哥,請他出面與司業(yè)打聽,應(yīng)該不難。” “嗯,反正濡兒的婚事也瞞不過兄嫂,但愿順利吧。” …… 安慰了云安,陪她用過午食,二郎便去主院與長兄說了此事。鄭楚觀當(dāng)然也是驚訝的,也和二郎夫妻一樣,擔(dān)心小妹。于是,兄弟兩個商議著,很快就出了門。 因正值國子監(jiān)田假,二人便直接去了司業(yè)的府邸求見。司業(yè)正在家中,也很樂意接待,但聽鄭楚觀說明來由,神色竟凝重起來。倒不是不愿幫忙,而是他本就清楚,韓簡的出身并不簡單。 師生間交談了許久,兄弟倆是天黑之后才回到家的。云安一直在等二郎的好消息,好不容易把人盼回來,一見,似乎與先前并無太大區(qū)別,甚至還有些難色。 “云兒,你該知道陛下為太子前,曾一舉平了張氏之亂吧?” 沒想到,二郎第一句話竟提起了這件遙遠(yuǎn)的事,云安大為疑惑,不覺回想,說道:“陛下不就是因為平亂有功,才被上皇立為儲君的么?當(dāng)時我還問過父親,他說朝政復(fù)雜,不肯與我解釋。后來,還是陛下親自和我說了。可這與韓簡有何關(guān)系?” 二郎頓了頓,細(xì)心地將云安攬到身側(cè):“韓簡其實原不姓韓,他的父親馮謙是前任的洛陽刺史,為人清白正直,剛腸嫉惡。當(dāng)年張氏為禍,擅權(quán)跋扈,她家一個遠(yuǎn)支子弟想要做官,看中了洛陽府的戶曹參軍,出價兩百金,又另備了錢財行賄拉攏,馮公必然不許,直接將那人下了大獄。” 云安聽來心驚,已不難想象馮家后來的命運:“所以此事觸怒了張氏,把馮公革職了?” “若只是革職倒不算狠。”二郎深吸了口氣,搖頭,“那人下獄的第三日,馮公便反被彈劾,說他貪墨枉法,賣官鬻爵,不到五日便判了斬刑,罰沒家產(chǎn),家小連坐,流放三千里。” 云安難以置信,又憤懣難平,一時不知所言。 “馮公罹難之時,韓簡只有六歲,是家中獨子。馮夫人為了保全馮家唯一的血脈,便在一個獄卒的相助之下,將孩子轉(zhuǎn)移了出去。幸而上天庇佑,無人發(fā)現(xiàn),但馮夫人卻在流放途中不幸病逝。” “那韓簡如此年幼,失去雙親,是怎么活下來的?”許是自己將為人母,馮夫人救兒的舉動深深刺痛了云安的心。 二郎將云安擁緊了些,安撫著,繼續(xù)說道:“那獄卒原是馮公的得力屬下,他知道馮公與司業(yè)是同窗,二人交情匪淺,便將韓簡托付了司業(yè)。司業(yè)雖則惋惜痛心,但也無力為同窗平反昭雪,只有善待他的兒子,悉心教養(yǎng)成才。自那時起,為了隱藏身份,司業(yè)就讓韓簡隨了母姓,而也正因身份,韓簡無法入仕,為父平冤。” 云安終于明白,韓簡是身上背負(fù)了太多苦難,所以才表現(xiàn)得十分冷淡刻板。“可現(xiàn)在張氏早已被廢,朝堂清明不似從前,韓簡還是不能為官么?” 二郎卻還是搖頭:“大約不是不能,而是他自己不愿。韓簡成年后便離開了司業(yè)府上獨自生活,司業(yè)曾勸過,卻不能強求,只好引薦他入監(jiān)做個經(jīng)師,聊以溫飽。” “這倒奇怪,為什么不想為父親昭雪呢?”按這常理,都想不通,云安忖度著又生了一計,“不論如何,關(guān)鍵都在馮公的冤案,不如我們修書給阿爹,讓他直接稟陳陛下,為馮公翻案?若能成事,韓簡的心結(jié)應(yīng)能解開。” 這一點卻是引起了二郎的共鳴,他眼色一亮:“我原是想和大哥一道上書陛下,但我們都無實職,名不正言不順,唯恐節(jié)外生枝,所以……” 云安抿唇一笑,心里明白二郎所想:“所以還是請你的岳父大人出馬吧!” …… 韓簡的事總算有了眉目,第二日,云安親手所寫的家書就送往了長安。而因是為韓父雪冤,也不可能瞞著韓簡,二郎便又出門訪他去了。云安等候無聊,想著昨日鄭濡哭得那樣,就叫素戴請她過來,細(xì)細(xì)說明,好生安慰。 然而,鄭濡一聽韓簡竟有這般隱情,什么傷心難過就都忘了,不顧云安勸阻,追隨二郎去了韓家。云安無奈,既不能跟去,也覺得跟去無用,便只遣了橫笛、素戴前去照應(yīng)。 鄭濡乘車前往,比二郎馳馬慢了兩刻,一到巷口便隱約聽見爭執(zhí)聲,及至門下才發(fā)現(xiàn),竟就是她二哥在與韓簡爭吵。她耐住性子伏在門口,想聽韓簡究竟是何態(tài)度。 “我的家事,你們?yōu)槭裁匆S意插手?!難道我韓簡無人相助,就落魄得連父母之仇都不知道了?!” 很顯然,韓簡還是不肯接受別人的善意,哪怕是一向交好的鄭夢觀。鄭濡雖望不見他的神情,但這暴怒已穿透宅門撲面襲來。 “阿簡,我真不懂你在顧慮什么!如今的朝堂早已不是張氏的天下,當(dāng)今陛下英明睿智,既已平定北患,必會著手吏治,這正是你施展的機會啊!” 二郎的話亦是鏗鏘有力,但只得到了韓簡的一聲冷笑:“同樣的話我已對令夫人說過一次,難道她沒有告訴你么?你們生長在那樣的門庭,就算有過起落,又怎能體會到家破人亡的錐心之痛?!” “阿簡,所以我才想幫你啊,我希望你振作起來!”二郎的語氣充滿憐恤,“你母親當(dāng)年將你送走,難道是想看見你如此逃避的樣子?她保全你這條血脈,竟不是為了來日?” 提到母親,韓簡似乎有所動容,鄭濡聽到了他極力壓抑的急促呼吸:“鄭兄,韓簡不是不懂道理,只不過心灰意冷之人,是不會期待來日的。我亦不可能不想為父親平冤,但張氏已廢,禍亂已平,我終究不能手刃仇敵,又要這虛名有何用?我的父母還能回來嗎?鄭兄就當(dāng)我是天下第一懦弱之人,我不想為官,我怕了!” “阿簡……”二郎的聲音亦顫抖了。 聽到這里,鄭濡已然淚如雨下,她從來沒有為誰如此心痛過,痛得四肢百骸都在發(fā)抖。她終于忍不住,猛一下,推門而入。 對于突然出現(xiàn)的鄭濡,二郎不過是驚訝,但韓簡卻又是回避,背了身,不愿面對。鄭濡自然不會再介意什么,步步走近,一雙淚目閃著天真而溫柔的光彩: “韓哥哥,濡兒難過的時候是你費心勸慰,現(xiàn)在濡兒來陪你好不好?濡兒不讓二哥逼你,濡兒保護你!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只要你能開心些!濡兒喜歡你!” 這萬般純情,一片真心,自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既能深入人心,也能蕩滌人心。韓簡漸漸平靜下來。 鄭濡繼續(xù)說著:“濡兒從前不知道你受過這么多苦,也無法感同身受,但濡兒從小被家里寵愛著長大,知道怎么愛護一個人。不管你喜不喜歡濡兒,濡兒都會不離不棄,你不會再孤單了。” 韓簡依然背身站立,看似紋絲未動,但胸膛里的那顆心,撲通撲通,好像春雪消融,換了氣象。 “韓哥哥,別怕。”鄭濡張開雙臂,傾身貼靠在韓簡的脊背,緊緊地抱住了他。 至此,二郎沒再多說一句話,默默離開了。 ※※※※※※※※※※※※※※※※※※※※ 還有五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