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春休
弟弟弟媳終得圓滿,鄭楚觀便要先回洛陽了。臨行前,他與弟弟談話,一來叮囑二郎不必急著回家,要多在岳父母膝下盡孝,二則便是meimei鄭瀾的事。 鄭瀾被薛家父母趕出家門兩年有余,而夫妻情好,不愿分離,可長久下去,絕非善事。鄭楚觀之意,既然薛家絕情不認,單去說理只會讓鄭瀾更加難堪,便想先帶她回洛陽安置。 然而,鄭瀾一面為黃氏犯下的罪孽自愧,一面又舍不得丈夫和三個孩子,便是怎么也不肯回洛陽。鄭楚觀也無法,只好交給二郎,讓他接著再勸,或是想想別的法子。 送走長兄,鄭夢觀便與云安商量此事,一時間還真就想到了一個辦法:“阿姊不愿離開,那就為她在長安置辦一處宅子,算是她的娘家,讓她不至無依無靠。” “這算什么法子?”云安卻直搖頭,白了二郎一眼,“你讓一個活人依靠一座空宅子?這也太兒戲了。未必你買了宅院,是要他們夫妻分家另過?” “那你有什么兩全的辦法?”二郎暫也想不出別的了。 云安一笑,其實心中早有計較,道:“說白了,阿姊就是被她母親連累了名聲,而薛家望門大族,最看重的就是名聲。先前你們兄弟不知,沒有母家幫襯,她自然沒有底氣。” “你是想登門?” 云安其實還沒說到關鍵,繼續道:“若登門有用,大哥早就去了!我的意思,還是得對癥下藥,就拿這‘名聲’二字做文章!” “云兒,你快直說,我是弄不懂了。” 處理外務,二郎比云安穩重從容,若論家宅之間,這些拿捏人情的事,云安可算是經驗豐富。她得意一笑,附到二郎耳邊:“明日一早,你先去找薛姊夫,我就去接阿姊,我們薛府見!” …… 按照云安的計劃,翌日一早,夫妻二人就分頭行動了。 那薛元樸自從鄭瀾被驅逐出門,便與同僚調換,常在夜里上職,好空出白天去陪鄭瀾。二郎知曉緣故,便去皇城門下候著薛元樸,果不到一刻就看見了人。 薛元樸渾然不知要發生什么,還為二郎封侯與他道喜。二郎心里只有云安的交代,簡單解釋了幾句,拉著人直奔薛家。到時,正見云安扶著鄭瀾下車,時辰剛剛好。 “二郎,你們究竟要怎么做啊?”薛元樸心里沒底,說著上前接過鄭瀾,細心地攬在身邊,“我不能勸服父母,瀾兒若進去相見,定是要受委屈的。” 云安倒是很有信心,笑道:“等下姊夫只需護好阿姊,別的什么都不用想。至于阿姊,也不必做什么,都有我呢!” 如今境況和先前完全不同,薛家不可能不知道鄭家來了人,更不可能沒聽說二郎立功封侯的事。再有云安一旁安排,鄭瀾既不好再矯情,也稍稍動了心,愿意一試。 鄭瀾向薛元樸投去肯定的目光,微微點了頭。薛元樸思量再三,倒也認為有些成算,終究也首肯了。 于是,兩對夫妻前后進了薛家大門。那守門家吏忽見這陣勢,驚得雙目圓睜,立馬跑去稟報了。等到四人來至中堂,那薛家父母也已急忙忙出來。 兩位尊長早是見過二郎的,云安站在他身邊,這身份也不難猜。但又見兒子把鄭瀾帶了回來,臉色自然是不好的,不過礙于有客,不便發作。那薛公肅然說道:“元樸,你們這是何意啊?” 薛元樸便要解釋,被云安攔住。云安是拿主意的人,自然要先鳴鑼開場。她行禮回道:“小女裴云安,今日登門,一來拜見二位長輩,二則也有個小事想同二老商量。” 二老便打量云安,也聽聞過她的事跡,以所謂綱常禮教來看,這小丫頭不是個善茬。而且雖看著道理咸備,可話語藏鋒,必定不是什么“小事”。 “我們薛家素與裴家無往來,能有什么事呢!”薛夫人冷淡一笑,揚起臉,擺出身架。 “夫人此言差矣。”二郎聞言上前,雖是來幫鄭瀾,卻也不容云安受欺負,“她是我妻子,裴家便等同于鄭家,難道鄭家與薛家也沒有來往嗎?” 云安知二郎心意,對他一笑搖頭,還是自己來說:“薛家是長安世族,二老自也人品貴重,深諳道理。我想問一問二老,我家長姊嫁到薛家十余年,其自身可有過錯?” 薛夫人自然還是認為鄭瀾玷污了門楣,不過被二郎反駁了一句,又想鄭家如今不同,也不得不給他些許薄面。 “她雖無錯,但二公子與她并非一母所生,便有許多事是不能一概而論的。她的母親不知廉恥,恐怕她也是來歷不明的。我們薛家縱然不如鄭家,也絕不受這樣的侮辱。” 這薛夫人果然厲害,字字句句像刀子一般,云安聽了都有些受不了,更何況鄭瀾?她回頭看了眼,鄭瀾已紅了眼睛,避在堂下一角,不敢抬頭。 “母親!瀾兒是瀾兒,她對她母親的事可是一無所知啊!”薛元樸少不得要庇護,只是這話無力得很,他父母根本不理會。 云安卻不是沒有對策了,沉了沉氣道:“既然如此,我家也不屑強人所難,自會接長姊回家去。”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驚訝地看向了云安,尤其是薛夫人,不敢相信云安就這么輕易松口了。然而—— “只不過,”云安其實才說了一半,“除了長姊,我的三個外甥,也是要帶走的。” “不行!”薛夫人當即還口,面色瞬時漲紅,火冒三丈,“我薛家的孫兒,豈容外人帶走?!” “哦?薛家的孫兒?”云安一笑,在堂內踱步起來,“夫人方才說,阿姊的母親不知廉恥,阿姊就是來歷不明,便就是說,既然母親有錯,那孩子也有同樣的錯。是也不是?” 薛夫人氣憤難平,冷著臉不假思索:“自然是這道理!這又有什么好辯白的?!” “好!”云安一聽,忽作高聲——她等的就是這個回答,“那我長姊來歷不明,她的孩子自然便有同樣的錯,也是來歷不明的!那夫人怎知三個孩子就是薛家的孫兒?我又為何不能帶走呢?!” 一番話猶如連珠炮,打得薛家二老措手不及。這是他們才剛斬釘截鐵宣誓的道理,沒想到就先打了自己的臉。而云安這反激的計策,也不過就是把勝算壓在了三個孩子身上。 她想,薛家雖不要鄭瀾這個兒媳,倒也一直沒有虧待三個孩子。而出事前,鄭瀾確實孝順舅姑,賢淑得體,那二老是看著孩子出生、長大的,心里必然知道,也承認,三個孩子是薛家血脈。 所以說到底,薛家父母并非毫無人情,他們在意的不是鄭瀾如何,而不過就是黃氏造孽對門第的影響,是一個虛無縹緲的空名。便無可發泄,就只能把所有的錯歸在鄭瀾身上。 該說的都說了,云安也無意冒犯二老,只是對于尊崇禮教的古板之人,一味順從,如鄭瀾一般,那是永遠不會有結果的。 “薛公,夫人。”云安行了一禮,既平和且真誠,“三個孩子都未長成,尤其慶奴,不過三歲,正是最需要母親的時候。將心比心,我要帶走孩子,二老不也是不許么?” 二老沒有說話,只是眼神都避開了。明眼人都能瞧出來,這是已經有所動容了。云安心中竊喜,扶來鄭瀾,又道: “二老不認長姊為媳,便是要另聘賢婦,就不怕三個孩子不認?人心都是rou長的,是非曲直也不必再言。說起來,我才是受害者,險些丟了性命,我是最該恨長姊的,可我知道,禍有源頭,人有無辜。” 鄭瀾性子柔弱,聽到這里早是淚流滿面,也不知再說什么,只撲通跪倒,向二老磕頭。薛元樸痛心不已,忙也去跪下,扶起妻子,稍稍靠住,道: “父親母親,兒與瀾兒少年結發,情深義厚,是絕不可能另娶他人的。若要孩子們沒有母親,兒也無法立身存世,更不能以身作則,教導孩兒。求父親母親看在孩子的面上,讓瀾兒回家吧!” 見兒子如此跪求,又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薛家父母是猶豫多于無奈的。正當他們嘆氣兩難之時,孩子們來了,兩個大的拉著小的,一齊撲向鄭瀾,哭聲求告: “阿娘別走!阿娘別走!阿娘我們好想你啊!” 這一幕倒是云安沒料到的,卻也是最能擊潰人心的。看著三個孫兒跪在地上要娘,薛夫人首先受不住,一面抱起最小的慶奴,一面也落淚了,終于說道: “起來吧,你們都起來吧!” 這一句話,便是最好的“接納”。 事情至此,云安終于松了口氣。她感動極了,不愿攪擾這來之不易的團聚,便悄聲示意二郎,兩個人默默離開了薛家。臨去前,她在門吏處留下一句話: 鄭瀾永遠姓鄭,永遠是滎陽鄭氏,洛陽鄭家的女兒。 …… 解決了一件疑難大事,云安心情大好,便不急回家,拉著二郎滿街游逛去了。然而,云安玩得高興,那二郎卻仿似魔怔了一般,一路走一路盯著云安看,兩眼放光。 云安先還只顧著街上的熱鬧,久了也發覺這人奇怪,停下腳,舉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問道:“你眼睛不舒服啊?找個醫館看看?” 二郎繼續愣著,半晌才回神一笑,卻有些傻乎乎的:“云兒,你好厲害!” 云安從沒看過二郎這發憨的模樣,將人拉到路旁樹下,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也不燒啊!莫不是中邪啦?” “我是說你剛才在薛家,好口才,好厲害啊!” 原來二郎還沉浸在剛才的事里,云安笑了,忽然也有些得意:“和人理論,我這輩子還沒輸過呢!” 二郎百般崇拜地望著云安,拉住她的兩只手,喜歡得不知道要怎么表達,只又說了一句:“厲害,你太厲害了!” “不過,我還是有些替阿姊寒心。”云安卻沒有一味高興,她想得更深些,“若她沒有三個兒子,今日這門肯定是進不去的。薛夫人一句‘來歷不明’可真傷人吶!” 二郎點點頭,明白云安的深意:“薛家尊長確實不是好相處的,但我們是外人,也不能過多指責。” “那如果,我是假設!”云安忽而抬頭,滿眼期盼地看著二郎,“假設你的父母也覺得我并非裴家親女,尋個由頭,也說我是來歷不明,要趕我走,你會如何?” 二郎頓了頓,將云安的手握得緊了些:“為什么要想到自身呢?父母親早已故去,這些事都是不存在的。” “我說了是假如,你就回答我一次!”云安有些急切,近乎是不安的,仿佛這事不是假如。 二郎不是忌諱云安說自己的父母,只不過就是心疼她,從前便在意出身,在他面前有些自卑,如今苦盡甘來,卻還不能放下。他攬過云安,輕輕地擁在懷里: “我便向他們請罪,然后帶你一起走。” 這無疑是個令人滿意的答案。 云安從二郎懷中昂起臉,眼里晶晶亮亮:“我知道不存在,我就是想聽了。” “好,以后你想聽什么,我都說給你聽。” …… 夫妻在外逛了一天,日頭偏西才往家去。 兩個人并肩攜手,眼里只有彼此,卻不知,一雙幸福的背影早已落入一個失意之人的眼中。他們身后不遠,一駕馬車緩緩停下,跟隨的侍女喚道: “裴娘子留步!” 夫妻聞聲停步,轉頭一看,竟是韋珍惠。 云安有些驚訝,但很快平靜下來,心想,這一面還是不能免去,天意如此,她去徹底做個了斷也好。二郎不必云安明言,對她一笑,暫時松開了手:“我等你。” 云安頷首即去,韋珍惠已下了車,身后跟著個抱了孩子的仆婦。孩子生得雪玉可愛,望見云安便咧嘴一笑。 “陛下恩準我回府探望父親,我正要回宮。”韋珍惠云淡風輕地開了口,就像是偶遇友人,“好巧啊。” 云安的目光卻在孩子身上,緩而才轉回來,道:“當初費盡心思送我走,現在倒還想見我?我們之間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韋珍惠略低眉目,嘴角浮起一絲苦笑:“終究是我一念之差,是我對不住你。” 這歉意,云安覺得可笑:“什么一念之差?你回頭細想想,曾有多少機會可以懸崖勒馬?你明明就是故意為之,故意選擇。我從來無意與你相爭,若你沒有自作聰明送我走,又怎會將本該屬于你的皇后之位拱手他人呢?一切有因有果,你還是看清些吧。” 韋珍惠沒有否認,眼里漸漸蓄滿淚水,沉默良久,卻道:“父親提起你,他還想再見你一面。他受了重傷,不能再為國效力了,你去了,他會很欣慰的。” 云安倒不意外,脫口道:“我為什么要去探望你的父親?”說完,她無意再留,轉身灑然而去。 “云安!他老了!”韋珍惠又高聲將人叫住。 云安頓步,卻終究沒有回頭:“誰都會老,誰也都沒有后悔藥吃。” 夕陽漫天,絢爛瑰麗,宵禁鼓聲又在這個時候響起了。 ※※※※※※※※※※※※※※※※※※※※ 對8起,我覺得我也不用把正文和番外分開了,分不開了,那么離完結還有3章吧(尷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