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柳氏的轉(zhuǎn)變，裴鄭兩家終于冰釋前嫌。

    可是，兩家人歡聚未久，第二天一早就有宮人前來傳召，而且來了不止一個(gè)——紫宸殿黃門傳皇帝諭，宣鄭夢觀覲見；麗正殿女官傳皇后令，召裴云安入見。

    旁的都在意料之中，可這“皇后”是怎么回事？云安雖知李珩不再強(qiáng)迫她為后，卻也沒有聽聞韋珍惠被冊(cè)為皇后的消息。如今，她還要進(jìn)宮去對(duì)那個(gè)女人大禮參拜嗎？

    柳氏看出了女兒的心思，但當(dāng)著傳召宮人也不便多言，只在她耳邊稍遞去一語：“是杜皇后，昭明太后母家的侄女?！?/br>
    原來不是韋珍惠，原來李珩另聘了妻子，可這些又是怎么回事呢？云安揣著這許多疑問，與鄭夢觀雙雙入宮去了。

    不多時(shí)，到了內(nèi)外朝分界處，鄭夢觀安慰了云安幾句，二人就此分開。云安一則關(guān)心李珩會(huì)怎么對(duì)待二郎，二來更好奇素不相識(shí)的杜皇后為何要見她，顯得有些不踏實(shí)。

    麗正殿是歷代皇后的居所，軒朗大氣，端正高雅，就算是重修過的甘露殿與之相較，也失之氣度。云安站在廊廡間等待通傳，心想，不知這位杜皇后的胸襟氣度，可與這宮殿相當(dāng)？

    “裴娘子，皇后娘娘有請(qǐng)。”

    宮婢走出來，打斷了云安的思緒。她整衣入殿，隨著重重簾幕被推開，視線里映出一個(gè)窈窕的身影。這位杜皇后身姿輕盈，面容清媚，微笑著站在上頭，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

    云安依禮下拜，杜氏緩緩走來，扶起了她，一笑：“原來，你長這個(gè)樣子??！”

    有些稚氣的聲音，又透著少女的清靈，不像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倒有幾分鄭濡的影子。云安心底不由生出許多好感，也笑著回應(yīng)：“臣女蒲柳之姿，讓娘娘見笑了?！?/br>
    杜氏卻立馬搖頭，道：“陛下喜歡的人怎么會(huì)是蒲柳呢？”

    云安與李珩之間的事不難知道，可杜氏如此直白，還是嚇了云安一跳。但細(xì)細(xì)體會(huì)，見她滿臉真切，卻完全不是嘲諷之意。

    “你莫多思，我只是據(jù)實(shí)而言，并無他意?！倍攀弦餐ㄍ福f著握住了云安兩手，“我一進(jìn)宮便聽說了你的事，我只是想見見你這位奇女子，我覺得我們可以成為朋友?！?/br>
    云安再三沒有想到杜氏會(huì)這般，目光相視，漸漸從猶疑變成了信任：“臣女并非什么奇女子，只是從來行事由心，也不愿違背自己的心罷了?！?/br>
    杜氏聽來頻頻點(diǎn)頭，心中欣賞，目光贊許：“這還不奇？天下女子多養(yǎng)在深閨，從來是身不由己多，行止由心少，能做到你這般，怕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br>
    云安笑而搖頭。

    杜氏與云安一見如故，還真就有了摯友的樣子。然而，閑聊之后，杜氏也不是只有一個(gè)目的。云安告退之際，杜氏命侍女端來三樣?xùn)|西：一個(gè)雕花方盒，一個(gè)云紋白玉盒，還有一卷紅絲纏綁的文書。

    “這些是我與陛下賜給你的，你回到府上再行細(xì)看?！?/br>
    云安想這些大約就是一些見面的賞賜，可還需要回家再看，遮著一層，似乎又沒那么簡單。她不好當(dāng)面違拗，恭恭敬敬收下，原路離開了皇城。

    城門之下，鄭夢觀等候已久，他的手上也捧著一個(gè)方盒。

    “云兒，怎么樣？皇后有沒有為難你？”二郎全不在意物件，三兩步迎了上去。

    云安忙搖頭：“皇后很好，還賞了幾樣?xùn)|西，叫我回家去看?！闭f著，也望見二郎手中之物，“也賞你了？是什么？”

    二郎忽然笑了，將物件舉在云安眼前，吟道：“天子臨軒賜侯印，將軍佩出明光宮?！?/br>
    “陛下封了你爵位？”這是好事，云安挑起了眉頭。

    “討伐烏梁，北庭軍上下皆有封賞，陛下封了我侯爵?！?/br>
    二郎說得篤然從容，一雙眼睛雪亮放光。云安便揭開盒蓋，一看，印信上所刻的爵號(hào)乃是“固陽侯”。這很好懂，鄭夢觀便是在固陽嶺擒殺烏梁王，立下了大功。

    “那除了恩賞，陛下還同你說了什么？”

    “只字未提。今日論功行賞，不單是召見我一人?！?/br>
    這卻是奇了，云安想杜皇后召見她是明言的，難道李珩……不知怎么去描述，云安總覺得不該只是如此。她把目光轉(zhuǎn)向自己手里的三樣?xùn)|西，想起皇后說的最后一句話，這些東西是帝后共同的賞賜。

    于是，等不到回家再看，云安忙叫二郎幫著，一一揭開了三樣?xùn)|西的面目：雕花方盒里擺著一支牡丹絹花，白玉盒里是敷面的香粉，而那紅絲纏繞的文書上，寫了一首催妝詩——

    云安公主貴，出嫁五侯家。天母親調(diào)粉，日兄憐賜花。催鋪百子帳，待障七香車。借問妝未成，東方欲曉霞。

    這首詩不就是云安名字的由來么？云安聽柳氏說過，這是她的美好愿景，希望女兒像詩中公主一般，受盡寵愛。但，李珩和杜氏是不知道這個(gè)由來的，那他們的意思是……

    “這也許，是賜婚之意。”

    云安一味只在詩意上動(dòng)腦筋，卻忽略了詩與物的聯(lián)系。鄭夢觀旁觀者清，便是一語道破。

    “云兒你想，‘天母親調(diào)粉’是否就指這盒香粉，代指皇后所贈(zèng)，而‘日兄’，則原本就指皇帝?！?/br>
    云安恍然大悟，原來這花和粉才是點(diǎn)睛之筆，而她也和詩中的云安公主一樣，嫁給了名門貴胄的郎君。沒想到，她的命運(yùn)終究應(yīng)在了母親的心意上，這個(gè)巧合，巧得太過美妙。

    熏風(fēng)暖照的長安城，二郎與云安是最幸福的一雙人。

    “二郎，我們回家吧！”云安揚(yáng)起面孔，笑得燦若朝霞。

    二郎點(diǎn)點(diǎn)頭，卻走到云安身前彎下身子：“上來，我背你走。”

    云安意外一驚，接著就跳了上去：“這次真不下來啦！”

    ……

    送走云安的杜皇后來到了紫宸殿的便殿，李珩在這里等她。

    “你見過她了，以為如何？”李珩坐在殿上，神色格外平靜，說著抬手，示意杜氏上前說話。

    杜氏一笑，眼中亦無波瀾，回道：“多謝陛下讓臣妾來送這個(gè)人情。這位裴娘子果真值得陛下喜歡，臣妾也喜歡她。”

    李珩微微點(diǎn)頭，像是認(rèn)可，也似玩味，而目光所視，唯是案上放的一支竹筒——這就是數(shù)月前許延遣人從北庭送來的“云安的回答”，但竹筒處的封蠟，尚且完好。

    李珩沒有打開過，因?yàn)樗?，原是多此一舉了。他的希望從云安離宮那日起便徹底落空了，而眼前站著的皇后，正是那晚他命阿奴去襄陽接來的。

    三年前上元夜，李珩故作偶遇接近云安，二人飲酒暢談。他話里有話，說母親曾要他娶襄陽母族的女子為妻，而雖未成，卻必要奉行母親遺志，聘娶襄陽女子，便請(qǐng)?jiān)瓢蔡嫠雒健?/br>
    這件事，當(dāng)時(shí)是有意挑動(dòng)，后來就成了美好的回憶，直到他決定放手，便是一語成讖。然而，李珩亦很清醒，并不將杜氏當(dāng)成云安的替代，在杜氏入宮后不久，他便將一切原委都親自告訴了。

    “你委屈嗎？”李珩忽而轉(zhuǎn)臉，面對(duì)杜氏。

    杜氏搖頭，雙眸晶瑩雪亮：“臣妾五歲時(shí)，曾隨母親入宮探望昭明太后。當(dāng)時(shí)陛下就站在太后身邊，臣妾年幼無知，只覺得陛下生得十分好看，然后便一直記著，記在心里?！?/br>
    李珩笑了，握住了杜氏的手：“那我可沒有記住你??！”

    杜氏還是搖頭，極其認(rèn)真地注視李珩：“陛下記住的！只是這十多年，陛下忙于大事，暫時(shí)忘了。后來記起來，就把我從襄陽接來啦！”

    李珩笑意未減，甚至笑出聲來。他很久沒這么笑過了，也許他身邊就缺這么一個(gè)既大方又活潑，更明事理的人；也許杜氏的到來，就是上天在告訴李珩：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帝后交談甚歡，不覺言辭里，已沒有了“云安”。

    許久，杜氏告退，轉(zhuǎn)步間卻又回頭：“陛下，臣妾有件事不知如何安排，請(qǐng)陛下做主?！?/br>
    “怎么？你是皇后，還有人敢為難你不成？”李珩只想杜氏入宮不久，根基尚淺，怕是有人不服。

    杜氏沉了沉氣，頗為鄭重地道：“前幾日，韋昭容抱著漢陽公主來求臣妾，說想出宮探望養(yǎng)傷的父親。臣妾雖憐憫，但后妃離宮是大事，就算歸寧省親，也要通知禮部與掖庭局提前布置?？扇绱艘粊?，難免耽誤，若陛下能特例恩準(zhǔn)，此事就簡單了?！?/br>
    李珩聽來沉默，準(zhǔn)確地說，是聽到“韋昭容”三個(gè)字時(shí)，就陷入了沉思。這韋昭容就是曾經(jīng)的太子妃，韋珍惠。

    李珩識(shí)破她的計(jì)策之后，為了讓她平安生產(chǎn)，沒有立即去質(zhì)問，只遣人傳話，說要應(yīng)對(duì)戰(zhàn)事，不能時(shí)常去看她?？身f珍惠的心思細(xì)密，沒過多久，見云安離宮的事還沒有動(dòng)靜，便難免疑心。

    疑心之下自然憂懷忐忑，失于調(diào)養(yǎng)，竟就此牽動(dòng)胎氣，引起了早產(chǎn)。而她千難萬險(xiǎn)生下的孩子，卻是一個(gè)不能繼承宗祧的女孩。產(chǎn)后彌月，李珩終于來見她，閑話家常一般告訴了她所有的事情。她的回應(yīng)也只剩下了無聲的哭泣。

    她的一切幻想都破滅了，是她自己親手毀了一切。

    便就是那一日，李珩下旨，冊(cè)封韋珍惠為九嬪之一的“昭容”，并為長女定下公主的邑號(hào)“漢陽”。而李珩的另兩位妾妃，馮良娣與王孺人，與韋珍惠同列九嬪，是為馮昭儀、王昭媛。

    皇帝即位日久，終于冊(cè)立了后宮，可皇后之位虛懸，群臣難免猜測，李珩還是要將裴云安正位中宮。就在那些老臣又要上書反對(duì)之時(shí)，李珩在朝會(huì)上宣布，要奉行昭明太后的遺愿，冊(cè)立杜氏女為后。

    皇朝以仁孝治天下，皇帝奉母立后，是為至孝，可垂范天下，引為佳話。如此，便再無人挑剔。等到北庭大捷，李珩建立了前所未有的功勛，那一殿大臣，就再也不敢冒犯君威了。

    想過許久，李珩淡淡道：“好，就依你的意思辦。”

    杜氏自然也清楚韋珍惠與李珩之間的結(jié)節(jié)，她想為李珩解憂，亦看得明白：韋珍惠之于李珩，絕非馮王二妃那般的普通嬪妃，也和裴云安的地位不同。李珩縱然與韋妃疏離，也不會(huì)忘了二人在洛陽經(jīng)營的日子。韋珍惠始終是陪伴李珩走過艱難歲月的嫡妻。

    “陛下何不親自去告訴韋昭容這個(gè)消息？順便也去看看小公主，她都已經(jīng)會(huì)坐著了，笑起來很像陛下?！?/br>
    “不了，你去便是?！碧岬脚畠?，李珩自然是喜愛的，可云安的事情剛了，他去相見，難免是不投機(jī)的。

    杜氏不好勉強(qiáng)，應(yīng)聲離去，但才走到殿門，李珩又叫住了她，說道：“韋令義已向我請(qǐng)辭，我已準(zhǔn)了。但他御敵有功，我不能不嘉獎(jiǎng)，你便去傳旨六宮，升昭容韋氏為淑妃吧?！?/br>
    淑妃是四妃之一，高于九嬪而低于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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