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零落
鄭濡無事,除了額角輕微擦傷,不過受了些驚嚇,醫家診斷之后便醒了。她記得怎樣摔下,記得是云安死死護住了她,但見榻前圍滿了家人,卻獨不見云安,一瞬間就哭出來: “二嫂呢?!你們怎么不顧她?!” 鄭夢觀其實一直不安心,可當時鄭濡的情形看上去更急,他也無暇多想。況且,他知道云安頗善騎馬。然而此刻小妹的態度,無疑是將他隱隱的不安全部挑開了,他驚急地問道: “怎么回事?云兒怎么了?!” 鄭濡自責,卻更惱恨二哥竟到現在才想起自己的妻子,猛推了他一下,喊道:“沒有二嫂我就死了!我根本就沒有摔到地上,是二嫂用身子替我擋住了啊!!” 這話一畢,滿屋屏息,像是都沒聽清,卻已變貌失色。再下一瞬,鄭夢觀奪門而去,沖向后院的腳步,既迅猛又飄浮。他只能用快來代替剛才的不察,可再快,也畢竟已經丟下了云安。 或許因這一時的罔顧,有些事就不可挽回了。而,后院留下的一大灘血跡,幾行散亂的血腳印,扎扎實實,明明白白地告訴了他,不可挽回的事已經發生了。 他跌坐在尚未凝固的血跡前,心膽俱裂,魂飛魄散,仿佛門下有一道屏障阻隔,讓他不得循著血印去追。 目睹一切的后院小奴從草料堆里爬出來,不敢靠近二公子,只畏畏縮縮地道:“二夫人嘔血不止,叫丫頭扶去找醫館了!” 這話于二郎便像極了諷刺。他的妻子性命危急,卻舍近去遠,沒有求助這家中的任何人。而造成這般境地的,就是他自己。 …… 離城四五里的山間私宅,重樓深院之中,李珩面色鐵青地立在廊下。他的眼睛只盯著小婢進出的正屋,一語不發,已有兩個時辰了。正屋內,安置著命懸一線的裴云安。 新月初上之際,屋里終于走出一個有用之人,將李珩凝滯的神思都牽引了過去。他沉聲急問:“如何?!可保住性命了?!” 這人沾得滿身斑斑血跡,兩掌半舉,也染得鮮紅。面對李珩的焦灼,他似乎很難描述,嘆了聲才道:“嘔血洶涌,漸才止住。外傷在右肩,創口連臂,骨頭斷了,但不致命。” 這回答不大明確,李珩更無心情揣摩,高聲又道:“許延你直說,她到底有無性命之憂?!” 原來,這人就是李珩的專隨醫官許延,世代醫家,精通岐黃。他的父親是皇朝太醫,常年照料昭明德妃,于是兒子便給李珩作了伴,自幼侍讀,如今奉醫。 許延并非有意遷延,只是早已看出云安在李珩心里很不同,便不敢輕率。“外傷可治,內傷難調,小臣心中無底。現在人昏迷著,一息尚存,若何時能醒來,便有希望。” 李珩怔住,他本心中無底,所以才問許延,可許延也是心中無底,那便真是兇多吉少了。這一陣,他只覺胸口憋悶得難以呼吸,挪開幾步,扶在了闌干上。 許延微微搖頭,向李珩略行了一禮:“小臣這便下去料理藥方,請大王善自珍重,切莫過憂。” 李珩難不揪心,一待許延轉身,便走向了正屋,要去守著云安。然則余光一晃,瞥見庭院角落站著的人。那人也同他一樣,切切注目了數個時辰,也正是此人救下了云安。 李珩不曾停留,只與守在院門的阿奴囑咐了聲:“阿奴,帶韋將軍去廂房歇息,換身衣裳。” 知道李珩私宅的韋將軍,自然只能是韋令義了。 自從在國子監前偶遇云安,雖被嚴辭痛斥,他卻還想見見這個小女兒,不打擾,就遠遠觀之。于是,除了與李珩的正事,他便日日往鄭家附近守望,期待云安哪一日再出門來。 今日無事,韋令義去得尤其早,白在鄭府對街等過半日,還以為這一日也要虛度。卻誰知,才至午后,鄭府東側的深巷里便突然走出兩個渾身是血身影,再一細看,其中傷者正是云安。 他什么都顧不得了,箭步沖去抱起了女兒。云安憑著迷糊的意識認出了韋令義,可她既無力脫開,也更想活命,便終究托付了一切。素戴并不識得,但見云安極力求生,只也把韋令義視作從天而降的救星,跟隨而去。 韋令義在洛陽并無宅院,也不可能將重傷的女兒帶去人流嘈雜的驛站,就更不可能大張旗鼓地去王府了。情急之下,唯有雇來馬車,將人送到了這座私宅。此處地僻,不會驚動閑雜,醫藥人手也都是全的,無疑是最佳的救治之所。 此后的事,便是順理成章了。只是他到底有愧,李珩到來之后,便就偏守角落,不過徒然關切,尚不知事情原委。 阿奴聽從李珩的話來請他,他沒有遲疑,也只有耐心等著。 李珩早已進到內室,遣開多余的小婢,只留了素戴照應。云安被放在高枕上,身子半臥,慘白的臉,漆黑的發,鮮紅的口,一點生氣也無,近乎就是個死人。 “多謝大王救命之恩!多謝大王救命之恩!”素戴已知曉緣故,不管韋家往事,更不在乎李珩對云安的情意,只看主人一時得救,便把這里所有的人都奉為恩公,感戴不盡。 李珩暫將視線移向素戴,見她哭得滿臉紅腫,也知她是個忠仆,說道:“云安身邊多虧有你。你放心,我不會讓她再回鄭家去,這筆帳,我會替她好好清算!!” 方才許延救治的間隙,素戴已將連日的事情詳述,一并前因后果都告訴了李珩。李珩因而萬般痛悔,再也無法掩飾感情,不惜什么禮教名分,下了決心要一管到底。 素戴忍淚點頭,復向李珩跪拜:“我家主人若能挺過來,素戴一定要帶她回襄陽,若不能,素戴必以身殉主!鄭家無情,若真到了那般絕境,奴婢亦只有斗膽托付大王,將我主仆的尸身送回襄陽!” “不會的!”李珩聽不進這話,即使知道這只是一個婢女的無奈之舉。他伸出一手拉起素戴,目光凜然,“云安不會丟了性命,但鄭家必要付出代價!” 話音不高,甚至壓抑得有些嘶啞,卻是擲地有聲,讓素戴破碎的心感到一絲安慰。 已是初更,夜色混沌不見朗月,四下極靜,卻忽從寒露中匆匆行來了許延的身影。他還沒有換下先前的血衣,手上依舊殘留血紅,更也不是來送湯藥的。 “小丫頭,我問你,你家主人先前可得過熱癥?”踏入內室,許延竟不及向李珩見禮,只急切地詢問素戴,“可服用過半夏散?” 素戴愣住,頗覺突然,無從想起。李珩亦不懂許延用意,先問道:“你今日怎么總喜歡繞彎子?把話說清楚!” 許延神色凝重,仍不先答,伏去榻邊與云安診脈,良晌眼色一閃,這才駭然開口: “方才急著救人不及細忖,后來越想越不對!她吐出來的血多是顏色發黑,新傷不會如此,只有臟腑積存的淤血!大王,這小娘子若非為庸醫誤診,用藥過量,便定是為人所害,在膳食里動了手腳!” 云安已因重傷送了大半條命,這番話便無疑是雪上加霜,又給李珩心頭壓上了一塊巨石。他憤怒,怒到不知該如何表達,渾身的筋骨都要崩斷了似的。 素戴癱坐在地,神思混亂而恍惚,卻終究比李珩清楚云安一向的飲食起居。慢慢地,她想起了一人。 “娘子夏天時是生過一場大病,但都是為二公子入獄,驚悸所致,不是熱癥。若說膳食,一日三餐都經奴婢之手,絕無問題,只有三夫人常送來的紫蘿糕,娘子喜歡,亦是獨享。” 素戴從來不信周燕閣有好心,也曾無心問起過云安,或許這紫蘿糕就是有問題。可云安認黃氏的情面,身體也不見異樣,素戴便沒有過于追究。如今反觀,竟是這般深藏不露的。 “紫蘿糕?就是用紫藤花所做的糕點么?”許延復是一驚,將心中幾處疑點連通起來。這紫蘿糕不是什么稀奇吃食,原料簡單,亦不值錢,但關鍵就是在這“紫藤花”上。 “是,就是紫藤花,府里栽種的。” “那么,你家娘子向來身體如何?那次大病,是何癥狀?其后又有何異常?”許延繼續細問,又以眼色示意李珩稍安勿躁。 素戴很快答道:“娘子生性活潑,不是尋常閨閣弱質,就是冬天跳到冰水里摸魚也不會生病。那次的病來勢迅猛,人幾日不能平躺,憒悶暴汗,皮rou疼痛,將近半月才痊愈。之后也有發汗,卻都像暑熱相侵,并無大不妥。直到近來,娘子心情寡歡,臉色總不好。” 聽到這里,許延長舒了一口氣,又深深點頭,卻道:“幸虧這一場大病,幸虧這一次重傷!” 原是令人憂急的噩耗,卻說著說著就變成了“幸虧”,誰也不解幸從何來。李珩再也等不及了,呵道:“到底為何?!” 許延已經理清思緒,立即從容回道:“小臣先問娘子可有得過熱癥,是因娘子脈象虛浮,傷在氣血,卻不僅僅是因重傷失血。而那半夏散,是女子熱癥常用的方劑,其中有一味藥叫秦艽。秦艽常配在祛風止痛的藥方中,有散痹痛,清濕熱之效。但若濫用,則反令熱痛積聚,化成熱毒,蓄于五臟,久而敗傷根元,致人命喪。” “那她不是沒有患過熱癥么?你怎么知道就是秦艽,又與紫蘿糕有何干系?”李珩聽出些關竅,只是話未說盡,又添疑惑。 許延便繼續解釋:“不是熱癥自然用不著秦艽,然這小丫頭又說紫蘿糕,加之娘子病后癥狀和如今的脈象,我便就能確定是秦艽。只因,秦艽開紫花,結紫根,顏色與紫藤極為相似。而紫藤花亦可入藥,又與秦艽同效。這兩味相合,表面是以紫藤遮掩秦艽之色,而內里藥效相輔,可令毒性深入血脈,又不會過快顯現。” 這樣的害人之法實在太過陰損,若非刻意鉆研,誰又能探知其中的深淺。李珩至此,驚出了一身冷汗,久久不曾開言。 許延雖年輕,但頗有家傳,又曾在復雜的宮廷行走,遠比尋常醫家通透,卻連他也是頭一次見識這樣的手段。他頓了頓,手心額頭亦冒出了細汗,緩道: “娘子康健,便不易察覺,但先前一場大病,則令毒性發散,提前顯現。然而毒性尚淺,加以診療,又有所壓制。今日娘子意外摔馬,雖受了極重的內傷,但牽動經脈,反將熱毒積存的淤血都吐了出來,也是不幸中的萬幸。所以,小臣才說是幸虧,實在太險了!” “那許醫官的意思是,我家主人有救了?!”素戴聽了半天,心情猶如山峰起伏,忽高忽低,難以平定。她跪在許延腳下,含淚紅腫的雙眼發出無限期盼的目光。 李珩也問許延:“你是這意思嗎?” 許延來回看兩人,又皺眉望向榻上無知無覺的云安,一嘆:“既知病因,又曉傷情,小臣自能對癥下藥。若娘子能在半月內醒轉,小臣必保她性命無虞。” “好。”李珩平直地看著許延,冷靜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