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殘更
鄭濡和鄭修吾坐在后園的假山石上,托腮皺眉,舉動神情極是一致。他們自晨起碰面便是這般,倒不為傷懷滿園寂寥的秋景,卻就是愁人境院里的事。 鄭濡從素戴口中得知二哥二嫂為花釵丟失不和,一直想從中調(diào)解。可奈何這夫妻兩個都不見人,只各自悶著,她一個字都遞不進去。便無法,只好拉上曾經(jīng)三人行里僅剩的鄭修吾,一道想辦法。 “夫妻不和不是常事么?我爹娘也有過,興許過幾天就好了?”如今九月,才是國子監(jiān)授衣假的第一日,鄭修吾也才回家一日,并不大了解近來家中之事,便看得仿佛云淡風輕。 “前后都有十來天了,還要過多久啊!”鄭濡搖頭一嘆,雙髻下垂墜的細珠流蘇直晃,“梅花釵是他們的定情之物,二嫂弄丟了,二哥生氣也正常,但他怎么就不能讓讓二嫂了?跟一個女孩子計較這么久,二嫂又不是故意的。” 鄭修吾尚是個愣頭愣腦的傻小子,未解□□,想想只道:“要不然,我們出去買個一樣的,再偷偷塞給嬸嬸就是了!” 鄭濡先覺是好,卻很快又搖起頭來:“誰知道二哥原先在哪里得來的?萬一是叫匠人定做的,我們沒有圖樣,憑空去想嗎?” 鄭修吾徹底沒主意了,咬著嘴,兩腮鼓動,忽蹦出一句:“等我將來娶了媳婦,我就把錢都給她!她愛買什么買什么,丟了算她自己的,我不生氣,要是丟了錢,就更不礙事。省得為了一個物件鬧得這樣,太不值得了!” 鄭濡聽了忍不住拍掌大笑,既笑這個比自己還大兩歲的侄子天生一股傻氣,也笑他口無遮攔,異想天開,道:“好!我替你記住這話,來日必告訴你媳婦,你可別抵賴!哈哈哈……” 鄭修吾自為得意,認定是條妙計,也不怕鄭濡記下,揚眉一笑,又拍了拍胸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修吾的傻勁讓鄭濡笑得停不下來,簡直忘了他們是來想辦法的。而就在這陣笑意里,鄭濡忽而靈光一閃,驟然斂笑,驚道:“我想到一個可行的!馬,就是馬!” 鄭修吾自然難解其意,撓頭道:“駟馬難追?你要用馬去勸叔叔嬸嬸嗎?什么意思啊?” 鄭濡白了眼傻侄子,解釋道:“我不會騎馬,求了二嫂多次,她也不教我,就怕我摔馬受傷。如今二哥雖然生她的氣,但心里肯定還有她。我就先說自己要學馬,她擔心我便自然會趕來。然后我就纏住她,你去叫二哥,說二嫂為了保護我摔傷了。這樣一來,他兩個見了面,我們再去推動,必要教他們把話說開,別再冷著了!” 鄭濡的這個辦法雖說促狹了些,卻也算是另辟蹊徑,自有奇巧之處。鄭修吾體會其意,也贊許地點了點頭:“就這么辦!” 鄭濡已是胸有成竹,拍了拍修吾,一道站起身:“那我們現(xiàn)在就去后院準備,挑一匹好性子的馬,可別真讓二嫂傷著了。” 說到用馬,鄭修吾倒比閨閣中的女孩有見地,忙道:“我常用的那匹白馬就很好!才三四歲,未到馬兒健壯之齡,體格不算高大,跑得也穩(wěn),從未出過差錯。” 這下是萬事俱備了,鄭濡眼睛雪亮,笑道:“那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下午,正好二哥也沒有出門。等用過午食,我去后院,你就去二嫂那兒,記得裝像些,別先讓人看出來了!” “小姑姑你就放心吧!” 總算有了個結(jié)果,姑侄兩個便此分道而去,各回各院,為下午的大事做準備。然則,兩個歡快的身影才遠了,那假山后頭就又繞出兩個身影,同樣一男一女,卻是夫妻二人。 “我果然猜得不錯,裴云安丟的就是私物,那支梅花釵我還見她戴過呢!三郎,眼下又有個機會了,真是天意。” 原來,這對夫妻正是鄭麓觀與周燕閣。 自周仁鈞又告病重,他們自然不能缺席侍奉,連日便就住在了周家。今日不過偶然回府探望黃氏,而從門首往他們居住的院落去,必要經(jīng)過后園,便就巧極地聽見了鄭濡姑侄的談話。 談論別的也就罷了,事關(guān)人境院,周燕閣便把一切都排在了后頭,哪怕是命懸一線的叔父。她的心,變得快,亦變得深。 “你說就是,我就去辦來。”三郎貪戀周女,早也答應為她安排一切,此刻便義不容辭了,“不管是裴云安,還是濡兒那丫頭,都與我沒關(guān)系,我不會顧惜。” 周燕閣自然都不喜歡,笑意陰寒卻又故作嬌憐:“叔父如今這般……你便是我唯一的依靠了。我也想替你出氣,讓他們也不好過。但三郎,要做的很簡單,只須遣人去一趟馬市。” “馬市?”三郎未能一下領會其意。 周燕閣卻含唇一笑,早有定計:“是,馬市。” …… 云安自那日從國子監(jiān)回來,便再未踏出過房門。她知道鄭夢觀已經(jīng)歸家,卻絲毫不曾問起,仿佛是隔絕了情意,卻更是索然自棄,于鄭家,于夫婿,再也無顏相見。 午后的光陰,云安尋書來看,卻不是往常喜愛的雜書,而竟是一卷《漢書》。素戴見了,知是二郎從前常看的,不提,另道: “這種書有什么趣?我去拿夫人愛看的那些來吧!” 云安一笑搖頭,只端然道:“史書實則是比雜書有趣的。雜書故事多為杜撰,不論悲歡,總有人情偏向,便不真實;史書不然,字字句句皆是往日定局,便深刻得多。你想,人生于世,如落花隨流水,難道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肆意編排嗎?” 素戴依舊不覺有趣,這話意也不好,忙要再勸,卻忽聽外頭傳來了鄭修吾的聲音。這位小公子,倒不是人境院的常客。 云安也許久不見修吾了,也覺奇怪,便斂束形容,叫素戴將人請了進門。外室相見,鄭修吾只是一副急三火四的模樣。 “小姑姑非要學騎馬,我攔都攔不住!她說嬸嬸總不教她,她只能自己學。嬸嬸快去勸勸,她這樣萬一摔了呢?!”鄭修吾自是與鄭濡施展計劃,特意加緊跑來,邊說邊喘。 鄭濡鬧著學馬確非第一回了,云安深信不疑,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拉起修吾便沖出了房門。素戴自也跟去。 這一陣動靜不小,傳到書房里,引起了鄭夢觀的注意。但書房與寢屋隔整座庭院相望,等他推窗看時,院中早又清靜了。他不知道是誰來了,也不知道云安出了門。 云安隨鄭修吾來到后院時,果見鄭濡已經(jīng)騎在一匹白馬上,橫笛護在外側(cè),滿臉焦急,勸也無用。更可怕的是,鞍轡韁鐙明顯與鄭濡的身量不符,她的腳根本夠不到馬鐙,身子在馬背上搖搖晃晃,隨時都能摔下來。 云安萬分緊張,不敢輕易驚動。略作思考,她示意修吾去替換了牽馬小奴,自己則以最快的速度沖了過去,扶馬鞍,踏馬鐙,一躍翻身,也跨上了馬背。 直到從身后緊緊抱住鄭濡,兩人都穩(wěn)了,云安才松了口氣,由不得開始教訓:“你如今幾歲了?!還這么任性!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一旦不慎摔馬,那是會丟掉性命的!” 鄭濡不過佯裝,原是聽見院外來人的聲音,才由小奴扶上了馬背,前后時間極短。那馬鐙都是事先調(diào)過的,就是為了假戲真做,不讓云安看出破綻。于是,云安生氣,她只是笑嘻嘻回應: “二嫂,你不如就順便教教我算了?求求你了!” 云安氣不打一處來,冷哼了聲:“從前我不教你,現(xiàn)在就更不可能!我還要告訴長嫂,必要罰你!” 鄭濡扭過頭對著云安噘嘴撒嬌,身子左右來回地蹭:“哎呀,二嫂什么時候這么狠心了?我們就在院里,又不出去,能有什么事呢?” 鄭濡一邊發(fā)揮自己的粘人本領,一邊稍稍回身,向牽馬的鄭修吾遞去眼色。修吾暗暗點頭,自然知道該做什么,便趁鄭濡遮了云安視線,丟開韁繩,溜出了后院。 云安既未發(fā)覺異常,便只想先帶鄭濡下馬。卻這時,一直靜立的馬忽然有些躁動,馬首搖擺,前蹄揚起,口中嘶鳴。云安也知牲畜的性子難料,先倒不怕,仍抱緊了鄭濡,叫修吾牽穩(wěn)韁繩,卻不見回應,一瞥,才發(fā)現(xiàn)前頭無人。 云安重又緊張起來,后悔早該將韁繩握在自己手里。而這一瞬,馬兒愈發(fā)狂躁,身子猛地震動,四蹄跳躍,馬背上的兩人無處攀抓,眼看就要被甩下來。 素戴倒是有心,也知馬,但等她沖來,想要控制韁繩時,馬兒的癲狂已經(jīng)不容她靠近。云安知道大事不好,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便是鄭濡千萬不能有事。她拼盡全身力氣夾緊馬腹,用身子壓著鄭濡,讓她躬身低頭,盡量抱住馬頸。 鄭濡哪里見過這般陣勢,早嚇得六神無主,渾身發(fā)軟,完全使不上力氣。云安單憑一人之力,根本捱不過片刻。終究,在馬兒刺耳的長嘶中,兩人被震開馬背,一齊向后摔去。 懸在半空也只有須臾的間隙,云安依舊牢記著保護鄭濡的念頭。于是,落地的瞬間,摔馬的后勁,鄭濡的分量,全都由她一人擔負——她給鄭濡做了人身rou墊。 這種劇痛,那一刻不顯,卻是由內(nèi)而外,慢慢震蕩開來的。 鄭濡暈了過去,從云安身上滾落,額頭蹭傷,滲出血來。素戴和橫笛這才擁上來,各自去扶自己的主人。云安這一時卻還能動彈,只便推開素戴,三人一起去看鄭濡。 然而,鄭濡并未立即醒轉(zhuǎn),卻從院門趕來了許多人。第一個便鄭修吾依著計劃叫來的鄭夢觀,后頭是長房夫妻,最后跟來的,是周燕閣。事情突變,鄭修吾也被嚇住了,而其余人,目光都鎖在云安身上。 云安懵了,她很難把這些目光理解為善意,可又能怎么解釋?這第一個看過來的,就是鄭夢觀啊!他早在成婚次日,便著意叮囑過,要看護好鄭濡。現(xiàn)在,此情此景,百口莫辯。 “濡兒!濡兒!!”果然還是鄭夢觀第一個沖過來,眼睛劃過癱坐一側(cè)的云安,有遲疑,似是想問,卻終未停留。 后頭,除了周燕閣都是大驚失色。崔氏忙張羅請醫(yī)家,又叫兒子趕緊拉住那匹瘋馬。倒是鄭楚觀慌促之余,問了云安一聲,但終究,隨著抱起鄭濡的二郎,匆匆離了后院。 后院安靜下來,除了云安主仆,就是含笑帶諷的周燕閣。自然,就是她招來了鄭夢觀以外的人,而這一切,遠比她想象的精彩。 “唉,濡兒那丫頭一向胡來,若我是你,斷不會離她這么近,便也不會惹禍上身了!她是鄭家唯一的嫡女,身份金貴,但有三長兩短,二嫂要如何交代呢?” 云安無力去回,體內(nèi)的震痛已經(jīng)彌散開來。她知道自己傷得不輕,唯能盡力繃著一根弦,不讓自己在周燕閣面前倒下。幸而,周女已經(jīng)得逞,也并不屑與云安斗嘴,說完,便揚長而去。 素戴是看著云安落地的,眼見她的臉色一層層白下去,便知她是強撐。卻還不及去問,只見她猛一前傾,兩臂撐地,嘔出一大口血來。血色沉黑,于兩唇間近乎噴涌而出,濺得滿地滿身。 素戴驚呼尖叫,魂魄已丟,再知她傷重,也不料竟能這樣。可云安摒著虛弱的余氣,沾血的雙手攀住素戴,還是艱難地開了口: “帶我……帶我,找個,找個醫(yī)館。我不,我不想死,我還有,我還有阿娘……” 云安已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只以發(fā)直的目光寄托最后的希望,唇角還在不停滴血。素戴在這血腥氣的刺激中終究拔開一絲精力,很快抱持住云安,就從后院通往外頭的小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