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夏深
一輛輕簡的馬車從承福里的申王府駛出,前后只有四個小奴跟車,一左一右是王妃的侍女青綿和申王的侍從阿奴。車輿內的主人,要往修文坊鄭府去。 “珍惠,我與鄭夫人偶然相識的事你都知道了,那我能知道你為何要刻意親近她嗎?真的只是投契?” 自云安當面問過,為何韋妃無故厚愛于她,李珩便一直記著。韋妃從崇真寺回府后聽聞了大事,不僅自責未能及時幫到云安,而且連日牽腸掛肚,到了坐臥不安的地步。 與云安的事相比,她似乎很不在意自己的丈夫為何熟識別人的妻子,粗粗問過幾句便掩去了情緒。故而李珩感到疑惑,覺得韋妃或許隱藏著什么比他更深的心思。 可成婚六載以來,他們夫妻一直是坦誠相待的。 “夫君。”韋妃卻是一笑,握住了李珩擺在膝上的手,“珍惠絕不會做任何對你不利的事,只望你多給我一些時日。你知道,我父親今歲會到洛陽,現在六月了,應該就快了。” 李珩輕輕皺起眉頭,六年來第一次覺得有些看不透韋珍惠。她與云安親近,韋父要來洛陽,這兩件事一東一西,怎么想都沒有關聯之處。“好,到時候我們好好設宴招待韋將軍。”雖再三疑慮,李珩到底不是不信任韋妃。 “到時候,請云安夫妻,也來。”韋妃目光清亮地看著李珩。 李珩明顯地一頓,繼而說:“你安排就是。” …… 云安吃完醫家囑咐的最后一頓藥,便催著二郎趕緊去太學上職。雖說夫妻相伴是好,但連日都被人拘管著,她也煎熬。二郎好不容易答應了就去,卻又遷延顧步,并不放心。 “你怎么出這么多汗?”二郎才去一步,復見云安單坐在窗下風口,又有素戴從旁打扇,臉上額角還是不停地流汗,便提起心來。 云安卻也不知為何,時氣雖是暑熱,但屋里卻不熱,況且人境院有個大水池,更比別處陰涼。“可能是剛才吃藥吃急了?”不提倒罷,越說越上心,她只覺更熱了,褪下外衫,只穿著單薄的中衣。 二郎引袖替云安拭汗,想起她病中憒悶,幾日不能平躺,便又擔心是遺癥,風邪尚存,暴虛悶汗,忙對素戴道:“去請醫家來!” 云安一聽,只將人攔住,對二郎道:“夏天多出些汗也要瞧醫家?你不會是故意不想去上職吧?” 二郎無心與她玩笑,卻看她十分堅持,又不好惹她過于動神,便一嘆罷了,另叫素戴去端水來。“云兒,你既未生過大病,此次便反而不能掉以輕心,否則長久積弱,是會傷了根本的。” 云安未必不能體會二郎的好意,只是除了多汗,并無其他不適,她懶得多事,道:“我知道了,那我就在屋里呆著靜養,你不在家我也不會亂跑。” 如此,二郎也只有往好處想,倒了杯茶遞過去,邊看云安飲茶,邊替她打扇,神情漸漸放松了些。 未幾,素戴端水回來了,卻是跑進來,慌得將盆中水灑了一路,不及放下就呼道:“申王和王妃忽然降臨!” 聞訊的夫妻齊齊站起身,二郎扶著云安道:“你不要出去,一切我來應付。”二郎便去接了素戴拿的水盆放在柵足案上,教她侍奉云安擦拭更衣,復道:“你病著,也自然不必去見。” 云安只想李珩倒罷了,韋妃卻不同,有些遲疑:“我上回找的便是王妃,恐也是她想來看我,我真的不去嗎?” 二郎深深皺眉向云安搖頭,他很少這么正經地拒絕云安。然則,不等他二人再多計較,外頭臨嘯竟又呼喊起來: “公子夫人快出來吧,申王和王妃就要過來了!” 這一下,誰的決定都沒有意義了,但二郎仍很警惕,他想盡一切辦法不讓李珩見到云安。于是,他擋在前面,還是獨自先出去了。 素戴去扶云安坐下,心里也急:“不管怎樣,夫人先換身衣裳,再看公子如何應對。” 云安點頭,反而鎮定,自己撈起水盆中的手巾擦起臉來。 …… 二郎斂衣在院門恭候,身后只跟著臨嘯,很快便見路上擁來一隊人。他長兄引著李珩,長嫂便奉著韋妃,后頭婢仆自不必說。 及至近前,李珩的目光拂來,得意、高傲,又帶著幾分玩弄的意味。二郎都瞧得出來,但不好當眾與一個親王爭意氣,端端正正行了大禮,引貴客偏廳上座。 鄭夢觀陪在末座,安靜地聽他兄嫂道及緣故。他們在中堂時自然把感激的話都說了,也大抵聊了案情,如今是韋妃驚悉云安大病了一場,特來探望,倒不是李珩要沖過來看別人的妻子。 “那二公子,云安可好?”李珩尚未單與二郎說過什么,卻是韋妃等不及了,起身道:“她是否還不能走動?我想去看看她。” 二郎并不防備韋妃,稟道:“王妃厚愛,晚生替內子謝過。云兒尚好,只是不便出門,就有勞王妃多走幾步路了。” 韋妃當著暑熱天來,根本不在乎這點辛苦,笑而頷首,與李珩致意,便由人境院的婢女引到寢房去了。 這時,上席正坐的李珩端茶抿了一口,好似隨意地對鄭家兄嫂說道:“韋妃既去探望二夫人,那我有二公子陪著就好,鄭侯與夫人不必在此拘束,自便吧。” 鄭楚觀瞧了弟弟一眼,既不敢違拗,也相信他行事穩妥,叮囑道:“大王青眼看重,你可要仔細侍奉。” 二郎毫不覺不意外,也正想和這位隱姓埋名的王主事單獨切磋,便好好回過兄嫂,遣臨嘯送了出去。 偏廳里,除了李珩的侍從阿奴,就只剩他兩個了。 “許久不見,二公子還是風采依舊啊!看來,那幾天的牢獄之災對公子并無影響,我還著實為公子捏了把汗呢!” 李珩倒也直白,一番話夾槍帶棒,頗有些嘲諷之意。二郎深吸了一口氣,淡然又篤定,正視李珩道: “若說風采,誰比得上悲田院的王主事呢?來無影,去無蹤,搖身一變,就成了高高在上的申王。” “放肆!”阿奴護主,容不得二郎無禮,“鄭侯方才是這么教導二公子的嗎?二公子就這樣侍奉大王?!” 二郎面不改色,根本不理會一個侍從的話,李珩瞥了眼阿奴,卻也不許他摻和。李珩站起來,背著手端量二郎,道: “你若真有本事,不該在這里與我耍嘴上工夫,也不該浪費時間打聽我的事。你雖未入仕,也該學會自保,不要試圖做一些自己都不知道深淺的事,否則,鄭家的百年門第也護不住你。” 這話分量很重,二郎不料,微有發怔,但很快明白過來,自己先前的暗查被李珩發現了。他不禁想,這次的禍事大約真的是李珩所為,他們結下的怨不單在見面的那兩次,可李珩所謂的“深淺”,又好像不是單純的威脅。這個年輕的親王,教人看不透。 “所以,這牢獄之災是大王賜給我的教訓嗎?”二郎凝視李珩,比先前少了些意氣,仿佛就是求教。 李珩笑了,不感到意外,畢竟他原就是想教訓的,只不過被旁人奪了先機而已,道:“我若讓你坐牢,幾天就會放你出來?這個方法既費勁,又太過招搖,我能得到什么?你不還是理直氣壯地站在這里同我講話嗎?” 二郎一直認為此事可讓李珩一舉兩得,另一得,便是云安。可切實地聽李珩反駁,二郎卻猶疑了,終究不曾提。 李珩向鄭夢觀走近,近得只剩一步,二人互相審視,一個清剛如凌云的山峰,一個傲岸如睥睨的雄鷹。 良晌,李珩忽拍了拍二郎的肩,道:“我再提醒你一句,福兮禍所依,禍起蕭墻之內。保護好你自己,也保護好你想保護的人,及時反思,你的力道究竟該用在誰的身上。” 這話淺顯,卻又隱晦。淺顯的是指此次禍事尚未了結,李珩提醒他不要得過且過,該去追查真正的兇手;那隱晦的,二郎不太明白,只知字面上的意思,是說真兇是身邊之人。 “難道大王已經知道了嫌疑之人?” 李珩搖頭,轉回上座,繼續悠閑地飲起茶來。 …… 內室里,韋妃正親自為云安擦拭,云安受寵若驚,只靜靜望著,不敢多動。她看見韋妃的眼睛漸漸泛起淚光,口中幾次要問什么,卻終究止于發顫的雙唇。這心疼而克制的樣子令云安也不禁心酸。 “阿姊,我都好了,你不必掛懷。”云安第一次主動這樣稱呼,比上回自然太多了。 韋妃頷首咽淚,繼續用手巾輕掖著云安額角,這才緩緩開口:“雖好了,大病之后體虛,也莫不要大意。雖然鄭家必然不缺,但你若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盡可告訴我。” 云安笑著搖頭,拿過韋妃手里的巾子放回盆中,復握住她這只手:“我自小便不是嬌貴的人,過去便過去了。阿姊尊貴之身能來看我,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韋妃聽著一聲聲阿姊,由衷地感到欣慰,也體會出來,云安待她的感情與從前不同了。她慨嘆著道:“我真喜歡聽你叫我阿姊,就好像,我們本來就是姊妹。” 本來?云安的心頭忽然閃過一絲惶惑,令她從沉溺的感動中脫離出來。雖然韋妃早也說過類似的姊妹之語,但這話卻太真了,真得不像一句純粹的感嘆。 “云安,你還記得的我上回同你說過的家宴吧?你要快些恢復如初,到時候漂漂亮亮地來參宴。” 云安走神了,只恍然聽得“家宴”二字,倒也記得這回事,問道:“難道阿姊的父親就要來了?” 韋妃滿臉憧憬地說道:“應該在秋天,這一二月內。” 云安似參詳地微微點頭,沒多余的話了。 不多時,韋妃離去,不讓云安相送,只是臨轉身時,又提醒了她一回“家宴”,比先前多了些迫不及待的情緒。 “原來申王妃長這個樣子啊!” 待房門合上,素戴有些訝異地感嘆起來。云安卻只是怔怔地看著門戶,心意飄忽,生出一種不踏實的感覺。 “怎么?她不好看嗎?” 素戴咬唇皺眉地思索了下,卻取來妝臺上的銅鏡,對著云安的臉面,道:“夫人,你見了王妃多次,難道不覺得自己跟她長得有幾分相像嗎?尤其是一雙漂亮的眼睛。” “像?!” …… 李珩攜韋妃返程歸府。路上,他稍問了幾句云安的病情,知曉安好便放了心。他在鄭家一直忍著,不便問,也不能問。而韋妃雖是平常回答,卻不似來時那般不在意,只不過,她表現得不在意。 至夜,李珩往花園涼亭消夏,身側擺得瓜果冰飲皆不用,只悶悶地自斟自飲,望一輪皎月,聽幾陣荷風。阿奴守在亭下,瞧出主人的愁緒,尋了間隙去問候。 李珩卻叫阿奴同坐,令他陪飲,親自與他倒酒,又笑:“從小到大,你陪我的時間最多,我母親都不及你,韋妃更不及。” 阿奴雙手接過一飲而盡,擔憂地道:“阿奴斗膽,大王還是在想那個知心人嗎?” 一語中的,李珩扶杯的手猛地一抖,酒撒了大半:“我知道,她不是我的,你不用再提醒我了。” 阿奴輕嘆,眼中更添憂切:“私下無人,大王要想就想吧。只是,今日見那個鄭夢觀,大王為何還點撥他那些話?他分明不識好歹,大王干脆還是調他走好了!” 李珩也知道阿奴忍不住,含悲帶笑,又曠達地道:“他是局中人,自難看清,我提醒他,是因為他能做到我不能做的,望他自知。先前是我考慮不周,裴云安離不開他,也只能仰賴他的庇護。” “那他若是不自知呢?”阿奴只是深感李珩的苦心所托非人,更心疼他為他人作嫁,空夢一場。 “所以我并沒有直接告訴他是誰。周仁鈞就是鄭夢觀的老師,他能發覺便罷,若終究有失,那便是我的機會。”李珩做到分寸得當,亦只能默默為云安付出,說著,他又飲盡一杯。 阿奴搞不懂了,覺得這意思有些繞。 李珩一笑,推盞過去:“盯著周仁鈞,一刻都不要松懈。我和他比一比,就當解悶吧。” 解悶,解悶,解了他人之悶,添在自己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