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迷離
通連皇朝兩京的崤函要道,西起潼關(guān),東出函谷,日日都有不計其數(shù)的車馬繁忙往來。這條京畿大道上距洛陽最近的驛館,稠桑驛前,此刻正有一行人整頓行裝,準(zhǔn)備登車出發(fā)。 主人家是一對年輕的夫妻,男人將妻子扶進(jìn)車輿,自己卻未上車,轉(zhuǎn)叫仆人牽了馬來。車中人因聽夫君并不同乘,撩開一隙車簾,說道:“洛陽不遠(yuǎn),進(jìn)城后人流嘈雜,還請夫君入內(nèi)略避風(fēng)塵。”男人稍稍遲疑,將韁繩交還仆人,聽從了妻子所言。 車駕很快駛離驛站,夫妻相對而坐,偶有目光交錯,不過各自輕笑,倒不曾說起什么。約莫一個時辰后,車馬抵達(dá)洛陽城門,過了關(guān)隘,果然人聲喧囂,不似官道風(fēng)沙喑嗚。 家門不遠(yuǎn),男人稍稍直腰,換了個坐姿。忽一陣熏風(fēng)吹開車簾,他隨意瞥去,望見了一座顯赫門庭,門首上書端正大字:鄭府。這兩個平常的字卻令他皺起了眉頭。 “夫君在看什么?”他的妻子望不見外頭,便問他。 他回身坐好,神色變得幾分深切,道:“過修文坊了,正巧看見漢源侯鄭家。珍惠,你從正月的探春宴起,就與他家的二夫人結(jié)交下了,又單獨(dú)請過一回。你隨我到洛陽五年,一向深居簡出,不理俗事,因何忽然興宴,又對這個女子另眼相待?” 妻子面上一笑,心頭卻掩下一絲慌促,低眉緩道:“夫君胸懷大志,珍惠雖不能為夫君智囊,也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探春宴是盛行的風(fēng)俗,我想借此親近權(quán)貴世族,以備將來朝野聲望,襄助夫君。至于鄭家,天下甲族,世家領(lǐng)袖,更是重中之重。況且那位二夫人與我投契,彼此來往,也不顯得刻意。” 男人覺得這番話說得在理,事情也做得妥當(dāng),卻尚有一處不通,想了想,又問:“你有這份心思怎么不早告訴我?我記得一年前,鄭家辦喜事時你就贈過賀禮,是否從那時起,你就有了想法?卻怎么等到今歲才去做呢?” “珍惠是早有意,只是到底不善經(jīng)營,所以遲疑至今。” 妻子一直低著眼簾,似有難言之隱,但到此為止,他也沒再問下去,只安慰道:“別怕,今后就隨意請她來便是,多幾回也無妨,就當(dāng)是給你作伴吧。” “嗯,夫君放心。” 夫妻說完,妻子才終于稍抬了頭,車輿內(nèi)恢復(fù)了平靜。 不多時,車駕行過洛水浮橋,停在了承福坊的第二正街,侍女前來稟報,請主人下車。夫妻便即起身,婢仆皆立于階下迎候,門首所書三個漆金大字:申王府。 原來,這對夫妻不是什么尋常人物。丈夫即是皇朝親王,圣人之子,申王李珩,妻子便是申王嫡妻,王妃韋珍惠。他們是自長安致祭昭明德妃而回。昭明德妃杜氏,是申王的生母。 …… 暮春日長,學(xué)務(wù)又閑,鄭夢觀不必日日往太學(xué)去,便總在家陪伴云安。兩個人多是在書房里消遣,只不過,一個看的是經(jīng)史子集,另一個則捧著野史外傳。 這天,夫妻依舊是在書房,二郎才翻開一卷《漢書》,看了不到三行,卻已被云安的夸張的笑聲打斷了兩次。二人原是并坐一案,但云安很快歪倒下去,翻身一滾,占去了整個右席,或躺著或趴著,就是沒個正形。 單是人沒正形也就罷了,這小丫頭的寶貝書冊也橫七豎八地散落一地。而其身前還一排擺著三個食盒,她是一邊看一邊笑,還不忘了一邊吃。二郎除了無奈搖頭,也只有無可奈何了。 “云兒,你是屬鼠的嗎?”二郎忽一笑道。 云安口中正咀嚼著,含糊就道:“天章十二年是辛未羊年,我怎么會屬鼠呢?你讀書讀傻了?” 二郎一聽,朗聲大笑:“是辛未年不錯,可你這只辛未年出生的羊兒怕是和別的羊兒不一樣啊!貪玩調(diào)皮,還貪吃得很,大約是一只屬鼠的羊兒吧!哈哈哈……” 原來,二郎不是正經(jīng)問她,而是在取笑。云安這才明白過來,一溜坐起身,舉著書簡便扔了過去。二郎雖不備,卻是眼疾手快,半空中便將書簡穩(wěn)穩(wěn)拿住了。 云安既未解氣,小脾氣上來索性不理這人了,站起來就往門去。二郎倒真急了,忙追上去攔人,又見她賭氣不肯,一彎腰直接抱了回來,然后拘在懷中,不許動彈。 “你不就是嫌我吵么?那我離了你的書房還不好?什么好地方啊,我又不稀罕。”云安掙不過二郎的力道,只有嘴上不饒人了。 二郎又是笑,細(xì)看她嘴角還沾了餅屑,就更像只偷吃的碩鼠了,道:“你看看這地上,哪里還像書房?后廚也沒這么亂。明明是你無理,卻比別人還生氣,來來來,你教教我,如何做到的?” 云安自不肯服氣,雙唇一咬,擰過頭,不看二郎。 “云兒!”二郎伸開一掌又將她的臉面撥了回來,罷了,不再玩笑,便掏出塊帕子替她擦拭嘴角,“這兒是你的,我才是借地方的人,好了吧?你怎么開心怎么好!” 云安心意動容,這才挑眉一笑,拿回方才扔過來的書簡,就地一癱,枕在了二郎的腿上:“我這樣就開心了!” 雖是耍賴,在二郎眼里卻是如同撒嬌親近,他有一百個愿意,撫著云安的臉,也不看自己的書了,就看云安看書。 不過,這安靜融洽光景也沒持續(xù)多久,素戴就引了阿春前來。阿春身后另又跟了兩個小婢,各端著大小奩盒,說是申王妃所賜。 “憑白的,又送我禮物做什么呢?”云安自上回去申王府,倒有快兩個月了,她始終想不通申王妃的厚愛從何而來。 阿春原是仗著崔氏,不很把別的主子放在心上,今見云安受到王府青眼,舉動神色都添了許多阿諛。因仔細(xì)回道: “不止是二夫人,大夫人也有,只是申王妃另外叮囑,請二夫人預(yù)備著兩日后再去王府相聚。” 既有厚贈,便也不意外再邀,云安只有應(yīng)下,等阿春離去,才與二郎計議。二郎早也聽云安說起疑惑,只是他一個無職男子,又哪里曉得王府女眷的心思。 “我問過王妃的侍女,說鄭家和王府原無來往,我父親又從未在兩京為官,怎么都不會與王妃有交集,難道真是我的大福氣,王妃就是憑白喜歡我,與我投契?” 二郎細(xì)想云安這話,緩道:“我聽聞,這位申王不是什么宗室嗣王,就是當(dāng)今載德天子的親子,只是不知何故五年前遷出了長安。而我鄭家世代居于洛陽,自然與之少有交集,但云兒,會不會是裴家與申王有何舊故?而不是與王妃。” 云安只見過申王妃,便單在王妃身上想,二郎的話卻是對她有所啟發(fā),說道:“那王妃也沒說起過,要不我寫信去問問父親?你可知申王的名諱?我都寫清楚,讓父親好好想想。” 小門小戶的名姓難打聽,這樣地位煊赫的人家就根本不用打聽,但畢竟是親王之尊,二郎沒有直呼,提來筆墨,寫在了紙上,略去皇姓,只一個“珩”字。 云安看了點(diǎn)頭,已在腦中思索如何寫這封家書。可是,再一眼瞥見二郎,他卻盯著自己的字愣住了,臉色也不對。 “二郎,不是這個字嗎?”云安推了推這人。 二郎一時不動,良晌恍然回神,卻將這寫了“珩”字的紙收到了袖中:“云兒,我忽然想起來學(xué)中有事,要出去一趟。” 云安覺得有些突然,但鄭夢觀昨日便沒去太學(xué),今天要去也不算奇怪:“好,那你就快去吧。” 二郎舉動果斷,又帶著幾分急切,很快便離了人境院。素戴送走阿春后就在廊下閑坐,忽見此狀,便進(jìn)來問。云安與她隨口說了,并不當(dāng)回事,繼續(xù)歪靠著看書。 素戴一笑,不過從旁侍奉,替她收拾一地的散簡,取走吃空的盤碟,不覺說道:“周燕閣自從送了那一回紫蘿糕,如今便隔三差五地送,我倒不信她的心誠,莫不是敢在這吃食里動手腳吧?” 云安輕嗤,道:“她哪里有這本事,都是云夫人替她做人呢!我以為你早就看出來了。但她若要害人,還放在自己送來的東西里,也太蠢了吧?況且我這不沒事么,里頭連個瀉藥也沒有。” “好吧,算我白忖度一回。” 素戴抿了抿唇,不再多想,便要將收好的空盤送去廚下,一轉(zhuǎn)身,目光無意間劃過了書房的南墻。那處擺著二郎的明光鎧和長劍,還有那只繡了詩句的步靫。 素戴久久停駐,默不作聲反引起了云安的注意,她也順著看去,看到了那副明光鎧。“你怎么了?每回進(jìn)來都要看一眼。” 原來,素戴雖不常來書房侍奉,但只要云安在,二郎都會讓她替代臨嘯。如此多次,云安便就發(fā)現(xiàn)過,素戴喜歡盯著那副鎧甲,似乎顯得比她還上心。 素戴頓覺窘迫,臉上一紅,道:“我就是覺得,總覺得步靫上的字奇怪,那字的走針繡法,好像在哪里見過的。” 云安不通針線,皺眉說道:“又不是繡花,還有什么針法嗎?” “每個人下針都有自己的習(xí)慣,就像寫字的字跡,每個人都不同。”素戴說著再三望了一眼南墻,只是仍無頭緒,“罷了,針法相似的也多,夫人看書吧,我去了。” 云安才沒有往心里去,應(yīng)了聲,重新沉浸到雜書的歡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