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宴
一駕寬敞的錦繡馬車從修文坊鄭府門首緩緩駛離,仆人婢女前后擁隨護道,排開長長兩列,煞是端正氣派。車輿內一正一側坐著兩個女子,便是長媳崔氏,次媳云安。今日是申王府探春宴之期,妯娌二人正是去赴宴的。 云安有梅花釵相伴,早是氣定神閑,因不與崔氏同道,只低頭默默,兩手盤弄裙上的衣帶。崔氏卻看了云安多時,一來覺得這丫頭長成了不少,更則是有話想趁機說。 “云安啊,你是天章十二年四月初六的生日,到今年整是十五歲,及笄之年,你可想長嫂怎么替你辦生辰宴啊?” 崔氏腦中計較著,忽而拉過了云安的盤弄衣帶的手。云安倒不能一時抽手,依著坐近了些,回道: “難為長嫂把我的生辰也記得這樣清楚,只是我素來不喜張揚,在家時,阿娘都依著我隨意,長嫂便不必cao辦了。” 崔氏未必真心攬事,不過行個場面,亦好順水推舟:“近來雖是事繁,但你的生辰宴怎好疏忽?濡兒和修吾也會想替你作興的。” 云安若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主,許真還辨不出崔氏的本意,可近來府上的事不但多,而且奇,她又哪里不明白輕重?這一句,要緊的唯有兩個字“事繁”。 “是啊,長嫂最近的事也太多了!原本是為周家議婚,如今卻成了三郎娶妻,一外一內,分別就大了。”崔氏懂得順水推舟,云安亦不必她饒舌,索性挑明,看她還有什么心腸。 “這誰能想到呢?”崔氏倒喜云安心直口快,佯嘆了聲道,“還是三郎自己來求,他母親先也不知,我和你大哥還擔心……擔心你有什么不爽快,起初也覺得不妥。” 云安聽罷笑了,心想,先前她鬧“出走”時,崔氏當面也不曾說破她是因為周燕閣不快。這時忽而講這私話,好像多么體貼,心里卻未必有這好意。恐怕也樂得作壁上觀,等她以后與周女盤斗。 然則,云安雖不喜周燕閣,她與三郎的婚事也意外,但進門之后便為妯娌,云安既有胸懷接納,也有頭腦周旋,還有二郎護持,并無可慮。至多,再防備崔氏一層,防她添油加醋罷了。 崔氏這頭,原探得鄭楚觀的口風,并不大支持周鄭聯姻。其奈三郎自己尋上來,而黃氏雖追來,亦無表態,輾轉又同意了。這等天時地利人和,怎么不教崔氏動心?她無須沾一點嫌疑,便能坐山觀虎斗,倘若有事去勸解,還能再落一個賢名,這俯取仰拾之間,凈是坐收漁利的美事。 既然已將崔氏看透,云安自然一裝到底,好話誰不會說:“長嫂說哪里話,我心里并沒有什么!周師妹進了門,不論依與二郎同門之情,還是依照家禮,都該喚我一聲二嫂。我做了嫂子,也學長嫂做嫂子一樣,弟妹但有錯漏之處,我只教導她,誠心待她,便自然能和睦相處。倒還是長嫂費心,以后多了位弟妹,要多擔待一份了。” 這話講得崔氏暗里一驚,生出幾分佩服——既自尊自重,又奉承討好,更連周燕閣都一并包涵了,不必她再做好人,說多余的話。 “如此,我也放心了。等過幾日閑了,你就到我那里去,我們一起商議婚事,也請云夫人同來。” 眼見該說的話都說了,崔氏也不忘最后拉上云安,但云安也知,她去協理婚事是早就講定的。不過另想,事情有了變化,不看周燕閣,也得看云夫人母子的情面,她不能過于回避。 君子不立危墻之下,那墻卻非要倒在君子身上,君子只能見一塊磚,便搬開一塊磚了。 “好,云安自然效勞。” …… 與修文坊隔洛水南北相望的承福里,是洛陽城中宗室皇親聚居之地,申王府便座落在里坊的第二正街上。 此刻辰時才過,已有數架前來赴宴的車馬抵達。珠圍翠繞的貴夫人們攜請帖下車,在王府家令處提名列到,然后各由一名家吏引入府苑,一直送到宴飲之處。 王府地占數十畝,寬闊而壯偉,別有一番軒昂氣派。過門屏重樓,望水榭臺閣,道道深闈之后便是主人內居庭院。院中有飛檐紅亭,亭內設了金絲帳,一個年輕女子坐在帳下,黃裙高髻,神態怡然,正聽著身前侍女稟報宴集之事。 她大略聽過一遍,問道:“漢源侯府的兩位夫人到了嗎?可有好生招待?尤其是年小的那位。” 侍婢從容頷首,恭敬回道:“兩位鄭夫人一刻前便到了。王妃先已囑咐多次,奴婢們不敢怠慢。” 原來,這黃裙女子便是申王妃。她心有計較,卻又疑慮,只先叫這小婢退下了。然則,另一個年紀稍長的侍女瞧出情狀,笑道: “時辰尚早,王妃何不把人請過來?選個靜處私談。” 申王妃待她的態度倒很不同,道:“我卻也想,只怕嚇著她。況且她們是妯娌同來,以何理由單請她一人呢?” “王妃一直牽掛,不必如此顧慮,青綿去想辦法。” …… 宴飲席臺雖已在王府后園設下,但時辰未到,主人亦未至,眾女賓不過自己取樂。一園子鶯鶯燕燕,花花綠綠的女人,有的原本相識,聚在假山石前敘舊;有的才剛照面,互相禮拜寒暄;還有性情張揚的,已經開始斗花比美了。 云安站在廊廡下打哈欠,百無聊賴。她不比崔氏應酬廣,既不認識人,也沒興趣攀認。素戴一旁陪著,也沒個念想。不知幾何,主仆迷沉沉間,耳后猛地一聲脆響,卻是一個小婢路過,不慎跌了茶水,水漬濺到了云安裙后。 “真是放肆,竟如此不當心!” 主仆才被驚醒,尚不及處理,倒又趕來一個侍女,看上去年長些,服色打扮亦很不同。她訓教了小婢又向云安賠禮: “奴婢青綿,在王妃身邊侍奉,原是奉命前來照看各位夫人的,卻出了這樣的事,實在羞愧!敢問夫人名號,也請夫人隨奴婢下去換身衣裳吧。” 云安卻不生氣,望了眼裙角,只稍許有些水痕,并無礙形容,便道:“我叫裴云安,是跟著長嫂從漢源侯府來的。這是小事,你不要放在心上了。” “哦,原來就是漢源侯府的二夫人!”青綿表現得幾分驚訝,更恭敬了,“二夫人寬善,卻也要顧及王妃賜宴的體面,奴婢會親自侍奉夫人更衣,請夫人莫再推辭。” 王府家婢有見識,禮數又周全得這樣,云安雖不愿多事,再這么僵持,也還是多事,便只好應了,留素戴與崔氏報知。 青綿將云安引往一處深院,離那后園倒有些距離。及至更衣完畢,卻教云安別門而出,輾轉送到了一個暖閣里。 “這是哪里?不回園中了嗎?”陌生地方,人也陌生,云安便不害怕,也難免小心起來。 青綿一笑:“王妃知道小婢沖撞了夫人,欲親自來見,夫人莫怕。” 這話還不如不問呢!怎么就驚動王妃了呢?云安驚疑,卻又不敢多問,而這間隙,申王妃的腳步已翩然而至。 云安未敢抬頭,只望著黃裙下的云頭履行禮拜見,但禮尚未成,一雙纖手就來攔住了:“鄭夫人何須多禮。” 不知為何,這個王妃的話音有些輕顫,云安好奇,緩緩抬起了臉面。所見,柳眉杏眼,朱唇桃腮,標標致致的一個美人,而其神態流轉,又透著一股不同尋常的親善之意。 云安覺得申王妃似曾相識,尤其是一雙眼睛。 “鄭夫人的閨名可是云安?不知芳齡幾何,哪一年生人?” 云安一時忖度入神,忽再聞聲,申王妃已將她的手臂輕輕挽住,帶著她往案前入坐。 “回王妃,我的名字是裴云安,天章十二年生人,再有數月就十五歲了。”云安規規矩矩地回話,心想,這王妃當真一點架子都沒有,隨和得令人難以置信。 “那你比我小五歲,我可以直接喚你的名字嗎?” 名字么就是取來喚的,況且又是王妃之尊,她想怎么叫還不是她說了算。“區區小字,王妃隨便叫就是了。” 申王妃頷首,卻又盯著云安怔了怔,道:“云安,你我雖是初見,但我甚覺與你有緣,你就像……就像我的小妹。” 云安自然能感受到王妃的親和厚愛,但又似乎有些過頭了,未必真有那種相見恨晚,一見相傾的?“云安不敢與王妃的小妹相提并論,王妃謬贊了。” “不,我是家中單生女,既無兄弟,也無姊妹。我的意思是,我年長于你,愿將你視作小妹。” 這意思倒是平常多了,只不過,云安感覺她話里有話,不可謂不真誠,前后卻略帶一絲刻意。 “云安,我聽你的口音不是中原人,想必遠嫁而來。我的母家在長安,雖不算很遠,卻也是異鄉。你以后可否多來王府走動?我們彼此做個伴也好。” 又是一句征詢的話,口氣越發謙虛小心,云安除了尊敬,實在難掩心中疑惑了: “王妃為何如此客氣呢?今日赴宴的賓客里,就屬我最平常,沒有誥命,沒有封號,就是跟隨夫家長嫂而來的普通人。王妃但有傳見,但有吩咐,云安皆不敢不應。” “夫人過謙了!我家王妃也說,是看著夫人喜歡,覺得有緣。所以便省了許多虛禮,以誠相待啊。” 侍女青綿替主家回了話,道理不錯,卻終究不能抵消云安的疑惑。云安向申王妃頷首致敬,不再多提。 …… 不多時,一無所知的云安仍被送回后園,可申王妃放眼她離去的長廊,卻顯得無限傷感。青綿見了,上前相扶問道: “王妃,這位二夫人確是你要找的人嗎?” 申王妃悵然道:“我早就肯定是她,否則,去歲她嫁到鄭家時,我也不會讓你去添禮。為的,就是日后尋機會相見啊。” 青綿細想方才談話的情形,也不覺點頭:“這倒是了。王妃素喜沉靜,哪里辦過探春宴,不就是專為探她那朵花嗎?” “探是探了,問也問了,可有些更近的話終究不能說,說了,也許她就再也不想見我了。” “王妃,都是過去的事了,你并沒有做錯啊!況且奴婢看她的性情也很好,以后定會與王妃常相伴的。” 申王妃輕笑,卻問:“你說,我和她長得像不像?” 青綿很快答道:“王妃麗質,夫人清艷,都生得很美,但最像的是一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