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郊
云安悻悻離去,不到半個時辰就又見到了柳氏。裴府寬闊的中堂里,裴憲設下家宴,一并為云安夫妻洗塵。 明日府上有大事,繼父還急在這一時款待,云安不能不領受好意。只是,她盡己所能可做到的,不過是場面上的應對,而向父母敬酒時,眼里也唯有裴憲。 家宴畢,各人散去。云安始終沒有在二郎面前顯露,看向二郎的笑意也都是純凈而真誠的。然則,安寧的氣氛還沒延續到住所,就被一個匆匆而至的身影打亂了。 “云妹留步!” 廊下回望,云安見到的是繼姊裴紫瑤。這個與云安最合不來的人,此刻竟是一副和順無比的面容。方才家宴上,云安的坐席正與其相對,總能不經意地相望,彼此都是不屑的。 “阿姊有事嗎?”顧及二郎在側,云安很有禮節。 裴紫瑤將將站定,卻望著二郎拋去一笑:“妹夫且請先去,我與meimei有幾句私話,你在就不便了。” 云安聞言眼色一凜:這女人竟喧賓奪主,當面指派起來了!但未及回應,二郎反是自覺,微笑頷首,轉身離去。 “你算什么?!”二郎走開了也好,云安索性撕開臉皮直言,“好好準備你的婚事,又何須到我面前裝腔作勢?” 裴紫瑤倒不以為意,搔首弄姿,緩緩才道:“原來鄭家二公子是這樣的人物,真是便宜你了,你難道不覺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他嗎?” “所以你特意跑來就是要說這個?”云安嗤笑,根本不意外裴紫瑤的奚落,若她說了好話,才是咄咄怪事。 “不然呢?恭喜你嫁得如意郎君?”裴紫瑤更不掩飾,又連連搖頭,作惋惜之狀,“你真是不懂感恩!從小吃我家的穿我家的,過了十幾年養尊處優的日子不算,還沾我家的光攀上了一門貴婿,你真該跪在我的腳下痛哭流涕,謝我的成全之恩才是!” 難聽的話只有越說越難聽,云安自不會任人欺凌,早想好了如何教訓。她佯作一嘆,伸手撫向裴紫瑤的肩頭:“阿姊的披帛都亂了,下次不要跑得這么快,小妹替你整整吧。” 不見云安反駁,裴紫瑤難免疑惑,也不好繼續嘲弄了。便就在她觀望的短短一瞬,那只擺在她肩上的手驟然揚起,而待她反應過來,人已頹然倒地,臉頰上清晰地腫凸起一個紅掌印。 “賤人!你竟敢動手!!” 裴紫瑤捂著臉暴怒,卻也一時無力起身。云安便悠悠閑閑地走到她身前,俯身蔑笑:“現在,是你在我的腳下。” 裴紫瑤原沒什么頭腦,不過驕縱跋扈慣了,她憋著股惡氣,只想用蠻力推搡云安,又被一下擋開了。 云安繼續道:“這一巴掌,打你不知天高地厚!你若敢聲張告狀,我立馬就去蘇家拜訪一番,告訴他們你是不愿遠嫁洛陽,退而求其次才選了他家。蘇家和鄭家門第相當,你看蘇家愿不愿矮人一等,看他家還愿不愿娶你做兒媳!” 這一招是斷人后路,裴紫瑤再是心高氣傲也輸不起。她安靜下來,余怒轉成了忌憚。 “你不愿遠嫁是家里上下皆知的事實,父親不會偏幫你,而自愿替你遠嫁的我,永遠都是你的恩人!” 丟下分量最重的一句話,云安瀟灑而去。多年來,因為柳氏的干涉,她從未贏得如此漂亮,贏得如此硬氣。 …… 云安加快腳步走出長廊,只想回房見二郎,并不為裴紫瑤的事動搖了心緒。然而,轉過廊口偶一抬頭,與長廊一墻之隔的花臺旁,鄭夢觀就站在那里。 “你沒回去?”云安心中一緊,窘然生出一個極有根據的猜測:隔開長廊的院墻并不能密封四周,她與裴紫瑤爭持的動靜不小,站在墻下必然是能聽見的。 鄭夢觀直直地向云安走來,沒有太多表情,似乎波瀾不驚:“我以為你們真的只有幾句話,走了一半又回來等你。” 這話的意思便是他聽到了一半。 “罷了。”云安垂目一嘆,覺得是天意,“我早上說過會向你坦誠的,那現在就順理成章吧。” “云安,你可以不用勉強,我不會放在心上。”鄭夢觀不是假大度,任誰聽了那些話都分辨得出孰是孰非。這小丫頭身上所背負的遠遠超出他所想,他憐惜云安。 “等我都告訴你了,你再決定要不要放在心上。”云安不會收回承諾,況且也不是到這時才倉促想定的。她揚臉一笑,緩抬雙手,分別牽起二郎的兩腕,“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跟我走好不好?” 鄭夢觀沒有理由拒絕。 …… 同早上出府時一樣,夫妻還是各乘一匹馬,只是不再閑談慢行,而是快馬加鞭,直往襄陽西郊奔馳。 出了城門,官道上行出六七里便到了一座山腳下,繼而循著綿長的土路上山,又走了大半時辰。及至一道羊腸小徑前下馬,卻仍不是到了,而是只能牽馬而行。 小徑似無盡頭,忽高忽低,越走越深,兩旁樹木蔥翠,毫無冬節肅殺之像,也因而看不到遠處,辨不清方位。鄭夢觀終于掩不住好奇,問道:“云安,到底是去哪里?” 頭前領路的云安聞聲停步,轉臉笑了笑:“我家。” 這兩字明顯值得追問,但二郎又沒再問了。他開悟似的想來,云安既帶他來,一定都會解釋清楚的。急,原也不是他的初衷。 沒多久,云安的“家”就到了。 “我在這里有一個草廬,除了素戴,你是第三個知道的人。” 伴隨著話語入耳,鄭夢觀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小徑的盡頭竟是一處山坳,依著山壁架建了一座竹廬,廬下一圈籬落,分明還掛著纏繞的枯藤。真是一處清幽絕俗的桃源。 云安容二郎驚訝著,自去將兩匹馬系好,才邀請這人往籬落中去:“我覺得你應該喜歡這里,因為我初到你的人境院時,就覺得這兩處有異曲同工之妙。” 二郎緩緩收回環顧而流連的目光,卻頗受寵若驚地答道:“不,不及此處,不及此處。” 云安倒覺得這人有些乖覺,笑而搖頭,轉去屋中打理了一番。再出來時,胸前捧著兩張蒲墊,墊上放著兩只粗瓷茶碗。二郎自去接下,云安又端著茶碗往籬外草叢而去,原來,那下頭還隱著一涓細流。 “我總直接飲的,不會壞肚子。”云安汲水端送到二郎手里,一面自飲了一大口給他看,“你試試?是甜的。” 二郎將茶碗握在手心,澄澈的山泉倒映出兩個人的臉,他盯著云安的影子,似凝想什么,忽才一飲而盡。“嗯,是甜的。” 云安欣然,長吐了一口氣:“這里是我家,城里的裴府是我母親的家,我其實很不喜歡。” 二郎知道云安要開始“坦誠”了,鄭重起來,將身子稍稍側轉,正視著云安的眼睛。 “我的事要說清,得從出生說起。我剛一落地,生父就和母親離婚了。我至今沒見過他,只知道他姓韋,是個武官,而他拋妻棄女的原因,明面上是嫌母親沒能生下男孩,實則是他另有所愛。 他與母親是遵從父母之命,但與所愛卻是青梅竹馬,情根深種。離婚時,祖父母已逝,既無人管束,他便很快迎了那個女人進門,還有,他們的女兒。可笑的是,這個女兒是我的jiejie,不是meimei。外婦之女竟比嫡妻之女年長,姓韋的是一直在踐踏我母親的尊嚴!” 云安說得冷靜、激憤,卻未流露一絲悲戚的神情。鄭夢觀一直是憐惜,漸次就變成了心疼:或許這丫頭是在強忍,忍了許多年。 “后來,我母親帶著我回了樊城娘家,樊城就是鄰郡,我們來時經過的。”云安卻還能閑笑,并不一味痛陳往事,好似刻意惹人顧憐一般,“柳家也沒什么親戚了,母親一直獨居舊宅,直到一年多后遇見了父親。父親那時還只是樊城縣尉,雖是大家出身,但起初仕途并不順利。他的嫡妻楊氏夫人早逝,留下三個孩子卻只能由乳母看顧,所以他娶了母親之后,就把家中一切交給了母親。” 說到這里,云安低下頭去,兩手把弄茶碗,顯得幾分憂慮、遲疑,輾轉才又啟齒:“父親是個善良的人,待我們母女很好,只是終究忙于公務,甚少體貼家事,而,他那三個孩子偏偏又是極難相處。你所見的,他們待你的樣子,原不與我們母女沾半分情面,他們是看重裴鄭兩家的淵源。” 鄭夢觀這才回想,又思及方才裴紫瑤與云安爭執的話,懂了。他不覺伸手撫了撫云安的腦袋,卻又想不出合適的安慰之言。 “長久以來,我母親其實很辛苦,付出再多真心也只能換來他們的冷眼,而這些委屈她又不愿與父親說。她感激父親救她于水火,感激父親的信任托付,我一直覺得他們的夫妻之情多半是恩情。” 云安再次停頓,面帶不忍,兩手交握,攥得筋骨凸起:“我可憐母親,為她不值,但也與她……關系不好。因為自從兩歲上到了裴家,她的心就不在我這里了。她常常為了周全裴家兒女就數落我,我做什么都是錯的。后來我大了些,心里越發不平,就總和她頂撞,故意做一些叛逆之事,比如,學騎馬。” 原來,這丫頭跑去和馬商學騎馬是這種緣故。二郎現在不覺得匪夷所思了,心底更理解了云安一層,小小女孩,還能有什么辦法? “二郎,你方才在墻下,一定聽見我說替裴紫瑤遠嫁的話了吧?”云安忽而提起語調,眼中泛出期許之意,待見二郎穩穩點頭,一片期許又被蹙起的眉間鎖住了,“我不想瞞你,我自愿替嫁,起初只是為了利用,利用鄭家的門第,利用兩家的淵源。” 二郎不可謂不在意,卻也未表露不滿,他想了想道:“你是覺得如此做就成了裴家的恩人,好讓他們另眼相待。” “是,也不全是。”云安應得干脆,也覺得二郎這樣想很平常,“既與母親不和,徒然在她身邊也只會讓她生氣,不如趁機遠嫁,反而能以恩情和夫家的門第為她撐腰。若我從來都是一個人,斷不會依附旁人而活,可我還有母親。她的性子太過軟弱,又太過賢德,總覺得這世上種善因就會得善果,吃了半輩子的虧也沒有放棄。我帶不走她,也改變不了她,所以只有抓住機會賭一次!” “就拿你的終身大事賭嗎?!”二郎終于急切起來,“倘若遇人不淑,你就不想后果?!” 二郎在擔心自己,本是局中人,卻說得好像與他毫不相干。云安揚了揚嘴角,似笑非笑:“素戴倒是問過我類似的話,只是,落子無悔。二郎,你要知道,我這樣的人,除了終身大事,就再無本錢了。若不抓住機會,來日憑我母親聘嫁,夫家看出身,看容貌,我都不會有什么好出路。庸庸常常,就幫不了我母親了。” 世上孝親之人有多多少,二郎還從未聽過以這樣的方式來孝養父母的。可他也能理解了,理解這半年里所見到的云安,這小女子的與眾不同原非天性里的特殊,而是常年壓抑所致的,自卑。 “我還騙了你。”二郎正想到深處,云安卻又極艱難地擠出一句來,目光渙散,比先前添了十二分的沮喪,“昨晚。” 昨夜的事么自然就只有那一件,云安的表白。二郎便想那一個“騙”字,再聯系云安這些身世,倒不必她多解釋什么了。 “你那句話是對母親說的,不是為我。”二郎平靜地點破。 云安只等著承認錯誤,無一絲遲疑:“我那時也慌了,不知從何說起,便索性依你之言將錯就錯。但,我喜歡你,是真心的,這句話不騙你。” 二郎仍無太多顯露,似是陷入沉思,又似乎還是不習慣這陣情意。云安且沉了沉氣,無心去琢磨,決然中夾雜幾分盼切,繼續道: “現在,我所有的事都說完了,你可以決定要不要放在心上了。只是,我還有最后一個請求!就一個!” “你說便是。”二郎其實一直是在認真聽的。 “如果你生氣,不能接受我是替嫁,不能容忍我的利用,你可以休了我,但求你讓我跟你回洛陽,不要驚動裴家。我一個人怎么過都行,只求你全我母親一個臉面!” 云安沒有這樣求過任何人,而又是面對心上人,她既心酸又愧悔,卻也是沒有底的。她豈能料到回一趟襄陽竟逼出了自己所有的秘密,而一個美好的謊言也沒撐過一日。 如今,所有的道理都在鄭夢觀一邊。 “云安,我同你說過吧,我沒那么容易生氣。” 鄭二郎說過這話,好像,是說過的。不過,然而,在這樣的大是大非面前,他也就這樣一語帶過了嗎?云安不敢相信。 “一起來襄陽,便自然要一起回洛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