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難平
柳氏許久沒有睡過安穩(wěn)覺了,一自裴紫瑤的婚事定下,她便是披星戴月,殫精竭慮,生怕教這嬌女不滿,或至旁人閑話。 大婚前日,也是云安回門的次日,她甚至不到五鼓就起身了。貼身奴婢阿鐘侍奉梳洗,見她眼下烏青,氣色倦怠,不覺深深嘆息: “家君雖忙于公務(wù),也曾多次遣人來告訴夫人,瑤娘子的婚事就和我們云兒一樣辦,不必由著她的性子多事,夫人又何必自苦呢?” 柳氏溫柔一笑,唇角抿出一對淺淺的梨渦。她四十歲了,年華雖逝,風(fēng)韻猶存,而天性的柔順令她總是顯得很平淡。 “瑤兒是先夫人留下的獨女,自幼嬌慣,父親又總不在身邊,我不能虧待她。況且都是能給的,讓她滿心滿意地出閣,有什么不好?” 阿鐘原就是柳氏娘家家生的婢女,自小便跟隨侍奉,柳氏兩次嫁人,多年坎坷,她無不心知肚明。 “那今日,總要抽閑見見云兒夫妻吧?她走時夫人難過得那般,如今她聽你的話,帶了女婿回門,夫人怎么反而不急了?” 阿鐘一席話卻說得柳氏啞然。她從前一句就分明聽見“云兒”了,只是習(xí)性成自然,不覺就越過不提了。她一瞬為自己感到羞愧,但著實不是故意而成的漠然。。 “左右她父親尚未歸來,等一道再見吧。瑤兒的婚事就在明日,忙完了這件大事,我才能安心做別的。云兒既為人婦,一定比從前明事得多。” 柳氏是個柔順的女人,柔順是婦人的美德,千古為世道稱頌,但一味柔順,一味柔順,柔得沒了主心骨,也不好。 …… 云安是在鄭夢觀懷里醒來的,也是頭一回睜眼就見到了這人。所有的不快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得意,她佩服自己的“將錯就錯”,佩服自己臨陣的機智,竟能因禍得福。 “阿娘一定比昨日還忙,我?guī)闳ス偈鹨姼赣H好不好?”揉著尚未消腫的眼睛,云安咧嘴笑道,“你想盡子婿之禮,是應(yīng)該的。” 二郎卻是從一片凝滯的神色中轉(zhuǎn)來,他原就醒著,一直沒再睡去。當他將哭得萬般可憐的小丫頭攬入懷中時,心就亂了。他才明白,所謂“夫妻之道”,除了是一份責(zé)任,也該有一份情愛。 男女之間朝夕相對,既無仇怨,又怎會不生情?這也是人之常情。云安著實給鄭夢觀好好地授了一課。 “別揉了,要用熱巾子敷。” 二郎撥開云安越揉越起勁的手,將人扶起來,即喚了素戴端水,然后竟是親自料理盥漱。云安便看著這人,心緒雖未飄遠,但身子已木了,除了素戴,她還沒被人這樣照顧過。 “不高興就告訴我,我做錯了就提醒我,今后不要一個人難過。”二郎將溫?zé)岬氖纸磔p按在云安眼部,誠懇地說。 “我……”云安哪里是為他難過,但已經(jīng)沒機會說實話了,她怔了怔,想起一個不算騙他的理由,“我只是以為你不會喜歡我,我太平常了,一無是處。” 二郎不知因何沒有接話,只默默又換過幾遍熱手巾,至云安雙眼消腫,才淺笑道:“更衣吧,天氣寒冷,多穿些。” 云安不會多想,開開心心地照做,然后共進早食,便一道出門去了。聽從云安的安排,二人各騎了馬,也都未帶婢仆。 二郎倒是第一次見云安騎馬,他認識的女子中也只有云安會騎馬,舉動嫻熟,姿態(tài)英發(fā),頗有些不屬于女子的豪邁之氣。他久視的目光里不覺泛出贊賞之意,忽而一問: “云安,是誰教你騎馬的?” 云安注意到了二郎的目光,也明白他何來此問:“官宦門第的女子多是乘車的,但我不一樣,我嫌車小,不如馬背上寬闊。八歲那年我和素戴特意去找了個養(yǎng)馬的商戶,幫他喂馬,他就教我們騎馬。沒過兩三個月我就熟悉了,那人還夸我有天賦呢。” 二郎是覺得官宦女子少會騎馬,但只以為是家中的父兄所教。而好歹是刺史家的女眷,竟是用替人喂馬的方式換得一身馬術(shù),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二郎,我的許多事都和旁人不一樣,也未必是你能想到的。我會和你坦誠的,不會讓你等太久。” 鄭夢觀驚疑的神情讓云安做了個決定。她是個果斷的人,而且從昨夜起,夫妻間的情狀已大變了。 然而,二郎又何嘗是才覺得云安與眾不同?“嗯,不急。” …… 襄陽的官署離裴家并不太遠,走馬代步不須一刻便到了。只是,夫妻無人引薦,又不告狀,也不得擅闖。 “云安,你不會是第一次到這里來吧?”見云安只是撓著頭左右觀望,倒不像有主意的樣子,鄭夢觀忍笑不已。 云安被說中了,她不過是為了滿足鄭夢觀一時起興,從前何須做這樣的事?繼父常年專心政務(wù),家中都不會輕易打擾。 “我有辦法的,我去問問,他們還能攆我嗎?”云安不服輸,更不想第一次為二郎做點什么就出乖露丑。 “家君快看,那不是云娘子嗎?” 夫妻徘徊之間,一陣及時雨不期而至。云安循聲看時,赫然入目兩個熟悉的面孔:方才說話的是繼父的老仆白肅,白肅前頭站著的,穿著緋色官衣的人便正是繼父裴憲。 裴憲正是撥冗回家,豈料才走到門首便遇見一對佳偶。是的,裴憲一眼見這對小夫妻,便覺十分般配,自然是佳偶了。 “父親!”云安驚喜未平,拽著二郎的衣袖上前行禮。 她與繼父的關(guān)系比與柳氏融洽得多。裴憲是個明辨是非的人,雖不大理家務(wù),但處事公正,從不偏向親生的子女。而柳氏反會因為裴憲的“公正”,刻意去做讓裴氏子女心里平衡的事,也就是數(shù)落云安。 故而,云安每見裴憲,既是尊敬,也覺輕松。 “昨日便知你回來了,只是為父事務(wù)太繁,實在不得回去,你不會怪父親吧?”裴憲下階攬過云安,上上下下仔細觀量,見這小女兒精神甚好,安了心,這才將目光轉(zhuǎn)向一旁的女婿。 二郎早已躬身拜過,此刻正低著眼簾,恭敬垂手,預(yù)備著要聽岳父詳詢。但其實,裴憲剛才就很滿意了,這個后生品貌不錯,又是世交之子,他是越細看越順眼。 “賢婿遠道而來可有什么不慣之處?倒不必拘束,就當在洛陽家中一樣。”裴憲撫須而笑,又抬手在二郎肩上拍了拍。 “父親放心,我們很好!”二郎才要回答,云安興奮地搶了去,目光來回看這翁婿二人,心底竟大為感動:親人之間,天倫之聚,大約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然而,云安最期待的母親,不會給她這樣的感慨。 閑話之后,一道回府。 裴憲這才問起小夫妻因何而來,云安雖如實說了,卻調(diào)皮地將緣故都推到了二郎頭上,惹得二郎慚愧難言,她反又大笑。于是,這一路都沒斷了笑聲,直至裴府門首,柳氏聞訊迎了出來。 云安怎料,初見母親是在這樣的情形,她連該高興還是該收斂都不大清楚。而,柳氏的目光先看向丈夫,再是女婿,卻甚少在云安臉上停留。又是一陣見禮寒暄。 “夫君帶賢婿先去吧,我還有幾句話要交代云兒。” 柳氏笑著將云安留下,旁人自不會懷疑母女間的事,但云安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她默然,跟著柳氏來到府中的僻靜小園。 “半年不見,母親一切都好吧。”云安向柳氏立拜了一禮,唇齒間擰著一股冷澀的力道,將臉上的淺笑也蓋過了。 柳氏微微一怔,又置之一笑:“你大了,母親教不了你什么了,只是女孩子家,行事要適度,要收斂,才不會被人笑話。” “哦?”云安卻笑得發(fā)抖,“我才見母親一面,話才講了一句,哪里不適度,哪里要收斂,誰又會笑話我呢?” “云安!”柳氏蹙眉驚呼,仿佛第一次見云安叛逆,顯得極為痛心,“你不該去打擾父親,更不該騎馬拋頭露面!你嫁人了,夫婿就在身邊,他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必深有教養(yǎng),雖當著你父親不好明言,心里一定不喜歡你如此!” “這些話,我從小到大都聽倦了,母親自己不倦嗎?從前是怕父親、兄嫂、阿姊會嫌棄我,如今又多了一個我的夫婿。我怎么就這么容易討人厭呢?”云安隨即言道,和著柳氏未及落下的話音,眼里是一片恣意的嘲恨。 柳氏終于意識到云安的脾氣來得不尋常,心頭有一絲裂痛,冒出血又生生擦去,“云兒,母親是怕你不能自處,過得不好啊!” “你怕!你……怕!”云安頓足苦笑,連怨憤都變得可憐起來,“可你為什么不去問呢?問父親是不是嫌我打擾,問二郎是不是不喜歡!你只是怕!” 柳氏撫膺嘆息,流下悲涼的眼淚,終究沒再說話了。 云安抬腳便走,眼見是不歡而散,卻又在四五步外猛然轉(zhuǎn)頭,說道:“或者,追根究底,是母親你討厭我,討厭我是個女兒。若我是個男孩,你也不必再醮,為人后母,受人冷眼。” 云安知道事實并不是如此,但這話刺痛的又何止是柳氏。 ※※※※※※※※※※※※※※※※※※※※ 想和大家說點啥,但又沒有什么主題。這篇文重在描線夫妻相處,前后變化以及兩個人的成長。明顯地,我還是喜歡把女主寫得明快些,男主稍微慢熱些。男主會在回洛陽以后開始明顯變化,兩個人互動更密切一些,同時也會迎來前面已經(jīng)有所鋪墊的劇情線。 對了還有一個忘記說明,這篇架空文的風(fēng)俗制度都考究唐代,但因為不太牽涉國與國的邦交問題,所以也沒有特別給這個朝代取個國號,對閱讀沒有太大影響的。 祝大家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