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不勝防被掀了個底朝天，病軀初愈的她表演雜技般的扔掉杯子又及時捧回來，燙了手也沒吭聲。

    燈光下書桌前那個背影一閃而過，她眼里聚集風(fēng)暴。

    “我看了。”他大大方方承認(rèn)偷看她的隱私。

    果然是他。

    好不容易營造出的母慈子孝溫馨場面，她瞬間就想破壞掉，拔下拖鞋給他扔過去......或者起身就走。

    但她都沒有，過了好一會兒，她抬起眼，眼里有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

    “我說過，沒經(jīng)我的允許，不許碰我的東西。”

    他選擇沉默，釋放出對峙的信號。

    本來就長得冷，不說話，冷漠的氣場不脛而擴，令她竟有些害怕。

    她忽然意識到，這一次，他不會再認(rèn)錯，不會再任她搓扁了。

    她一回來看見窗臺邊那個背影，就察覺到他有變化，但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長大，就令她疏忽大意了，這一次，他的長大不僅是身體，還有心理，以至于連她都難以觸碰的禁忌猝不及防被發(fā)現(xiàn)，打開，見光。

    “你不是我生得出的，學(xué)了生理衛(wèi)生就知道了。”她盡量語氣平靜，來掩蓋內(nèi)心的不平靜，“你是怎么得出這個結(jié)論的？還有，到底誰說你是怪物？你的那些同學(xué)？”

    “我猜的......猜錯了嗎？”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額邊際的頭發(fā)，好像頭發(fā)隨著底氣生長，頭發(fā)濃密了，底氣也就足了。

    “生理衛(wèi)生課已經(jīng)上過了，也上過災(zāi)難預(yù)防課，巨人想讓人類懷孕，他們有辦法做得到的。”

    “有辦法？”她笑起來，“你說這話是因為你缺乏實際經(jīng)驗。”

    他不理會她的嘲笑，“你說，‘等價的感情’，那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也該回報你一個秘密，關(guān)于‘巨人’的名字。”

    “他們不叫‘巨人’，稱呼他們‘時間商人’會更合適。”

    他是在指導(dǎo)她嗎？她快笑出眼淚，實際她并沒有笑，隨著他的侃侃而談，一個比她高大的身影在冉冉升起，而她，卻越來越矮小，大人的新裝在一點點崩塌。

    她忽然說：“為什么在學(xué)校打架？他們說你是怪物？你知道你根本不用理睬他們，就有人為你擋住猜疑，麻煩......”

    “我打架是因為他們明明做不到的事，卻要說出來，心口不一，我在幫他們認(rèn)清真相......比如不該見都沒見過您，就因為對我不滿而牽連您。”

    那些學(xué)生怎么牽連她了？她想起了老師給她看的視頻，那些學(xué)生嘴里喊：我cao你媽.......

    熟悉的頭痛襲來，為他無縫切換的成熟與幼稚，“說你是怪物，你就不生氣，難過？”

    “為什么要呢？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怪物，他們很普通。”他平靜地陳述事實。

    普通？那可是一群非富即貴上等人的子女。

    和他長期相處，她聽懂了他的話，對于不了解的事物，就籠統(tǒng)的劃分成怪物，是成見，是無法打破固有思維，也是腦子不夠用的體現(xiàn)，但大部分人都是這個情況，所以他們太普通了。

    兩人說話間，她沒吃幾口，他卻絲毫沒耽誤吃東西進程，已經(jīng)在做食物掃尾工作了，讓她恍惚有一種在聊菜市場菜價的錯覺，而不是談他的身世。

    “你不想知道你是怎么來的？畢竟我還沒寫完。”

    “我想我知道后面發(fā)生了什么。”

    他不感興趣。

    也許是學(xué)校的課本有記錄那段歷史，也許是她從不公平與他對話，把他無知小孩，他不再相信她。

    “啊，快遲到了。”他起身離開座位，她這時注意到，他似乎趕著去哪。

    他背了包走到門口，抓抓頭發(fā)，才想起遺忘了什么，對她說：“對不起，你不喜歡我碰你，我以后會注意。”

    她大驚失色，引頸追問：“你要去哪？”

    “之恒爸爸讓我今晚去參加培訓(xùn)......明天起我要到之恒爸爸工作的地方打工，他沒跟你說嗎？”

    呂虹殺到漢堡店，就看到劉同貴一臉喜色地正在跟一對母女談話，女孩是學(xué)童年紀(jì)，母親秀美慧娟，一大一小雙眼激動到放光，像看天神似的仰視著劉大研究員。

    劉同貴在防空洞時期可謂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按理也不該那么高的知名度，也合該他走狗屎運，最后跑出來一個月，竟成了智慧和英雄的化身，近幾年造神，他成了典型，又是上宣傳片又是做科教節(jié)目，到處都是他的崇拜者，預(yù)計未來幾年還會上教科書，能想象那時劉大研究員就不會隨便出現(xiàn)在路邊小店了。

    母女走后，呂虹落座，剛一坐下，劉同貴臉色就變。

    “這就是讓我‘別預(yù)設(shè)考得好不好’的結(jié)果？全部及格線飛過，這就是你的教育方式？”

    漢堡店，靠窗位置，劉同貴把手中的成績單彈得嘩啦啦響。

    呂虹一手端咖啡一手翻成績單好像看早報似的，滿臉不在意。

    裝優(yōu)雅給誰看？防空洞她一個月不洗澡的樣子又不是沒見過，劉同貴面上嘲諷。

    話雖如此，餐廳侍者給他上漢堡時，他立馬收起嘲諷臉，文質(zhì)彬彬?qū)δ浅绨菅凵竦哪贻p人說“謝謝”，反倒是對面呂虹端著杯子半側(cè)過身，裝作看窗外讓眼睛免遭“變臉戲碼”的荼毒。

    劉同貴戲謔她：“他犯一點小錯，你就把人禁足一個月，在學(xué)生重中之重的成績問題上，你卻‘寬宏大量’，你這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對勁？”

    不對勁？不對勁都不足以形容她受到的沖擊，從昨晚到現(xiàn)在，可以堪稱震撼，只不過她面上不顯而已。

    一個月沒碰過教材，考試當(dāng)天踏點到考場的人，能全部及格已經(jīng)等同全部考滿分的奇跡。

    他知道她叫他回來是為了考試，卻還堅持搬完最后一天磚，文體兩開花，她還能說個啥？對學(xué)校授課內(nèi)容大部分不感興趣的呂竹，及格線，是她和他達成共識的成績，他純粹是為了照顧她的面子，考太差，會給她帶來很多麻煩。

    他已經(jīng)貼心得像一件小棉襖，一塊小蛋糕，而劉同貴這樣的大人，卻還意識不到，對他充滿過多的希冀。

    然后這兩人又在漢堡店吵起來，要是路過一聽，就知道是兩位家長為了教育。

    “我們不是亂七八糟的場所，也不是你以前魚龍混雜的大賣場，是正經(jīng)搞科研的地方，無數(shù)學(xué)子寒窗苦讀十多載也進不來的地方，光一個假期工的工作，你知道有多少合作單位的人想把子女送進去都進不來？我是先讓之恒通知了他，現(xiàn)在我來正式跟你說，有什么差別？都是為他好，你到底不滿什么？哦，我明白了。”

    “什么意思？”

    “你在不滿小竹先斬后奏，這才把火撒我頭上，我說小紅，能不能收收你的控制欲？孩子遲早會長大，我們遲早會成為他們的影子，你得學(xué)會放手。”

    呂虹相信，那一刻她眼前掀起的，是血霧。

    “劉同貴，你喜歡越俎代庖，那你把他領(lǐng)回去當(dāng)兒子好了，反正你工資不低，多養(yǎng)一個也吃不垮你！”

    劉同貴眉眼剎那露出欣喜，難得正面懟人的呂虹暗叫不妙，后知后覺自己說了什么。

    她要為了一時之氣，把養(yǎng)大的珍珠，拱手讓給他人，而劉同貴，可是分分秒秒都在等著她獻上這份大禮。

    她算人不成反被人將，遭了人家的道。

    “我忽然想起還有東西沒買，先走一步”

    在劉同貴似笑非的眼神里，她落荒而逃，顧不得前來的目的是套他所知的內(nèi)情。

    臨走還干了件不理智的事，天天都有店倒閉的大環(huán)境下，她居然辦了一張漢堡店的充值卡，就為了以后想吃漢堡再也不要劉同貴請客。

    順手還拿走了一迭房產(chǎn)廣告。

    寒假，呂竹每天早出晚歸，回家就像同住的大人，一頭鉆進房間，清晨起得早，往往同住的大人穿著睡衣走出房間，他已經(jīng)出門了。

    同一屋檐下，兩人變得很難見面。

    劉同貴得到他想要，果然就沒再來電話噓寒問暖，呂竹在工作的地方做了些什么，表現(xiàn)得怎么樣，也無從得知。

    偶爾在早晨見到，呂虹會從他臉上看到鉆進工作的狀態(tài)，那是年輕飽滿的活力，穿著工作制服的他舉手投足也成熟了不少，給人一種他自立門戶的感覺。

    而她，則一身臃腫的家居服，臉上難掩熬夜的憔悴。

    臨走前發(fā)現(xiàn)她難得走出房門，高個身影轉(zhuǎn)向她：“今天起這么早？”

    她哪是起得早，她是一夜沒睡好吧。

    “嗯，不用管我，你不趕著上班？”

    他馬上加快穿鞋，不忘對她說：“外面霧霾比較重，您最好別出門。”

    她苦笑，他還來關(guān)心她，虧她現(xiàn)在連早餐都沒法為他提供，讓他自己供養(yǎng)自己。

    從他窺探了她的過往之后，似乎一條分水嶺從天而降，他和她正在往兩個方向走。

    就如劉同貴所說，她正在逐漸變成他的影子，他在前進，而她在后退。

    天知道她還能保持多久不失業(yè)。

    新年，現(xiàn)在再也沒有從前的熱鬧氛圍，人們都是蹲在家里，外出小聚也非常低調(diào)，大街上很難再看到張燈結(jié)彩的場面。

    但呂虹知道有個地方一定很熱鬧——研究院的跨年會。

    盡管她和研究院只剩細若游絲的聯(lián)系，沒人在乎她的課題進度，但不代表她也會跟著怠慢。

    事實上她的人生好像只剩這份工作。

    霧霾很重，喉嚨里像塞了一只漚了十天的臭襪子，外出買個東西短短幾百米，也不得不拿圍巾在脖子圈叁層圍上臉。

    路上的人卻沒有她一樣的困擾，大大方方呼吸著空氣，連劉同貴都說：“還好吧，現(xiàn)在人們都有環(huán)保意識，小紅，都過去這么久了，你還在緊繃。”

    她是，她有緊繃，但你無法抹殺過去經(jīng)歷，那么保持警惕也是吸取教訓(xùn)的一種方式。

    超市播放著清風(fēng)寡淡的音樂，她采購?fù)昃脱杆倩刈√帲ㄓ嵲O(shè)備關(guān)靜音，屋子隨著夜幕拉起沉入昏黑。

    浸泡在昏黑里，反著夜幕藍光的身影取出枕頭下的藥瓶。